予尝阖扉而居，不乐他游，未尝以一词彻于公侯，以借浮誉。门外苔封草纤，非知己之深者，无一造其居。或罪予曰：「嗟乎明逸！上有明天子、贤执事，子独贫且贱，耻也。又《易》称『君子以贞、凶』，子其有是乎」？予退而作《端居赋》：

山鸟寂寂，梧阴昼碧。穷居退夫，耿然不怿。精神沮而徜徉，冠屦陋而踧踖。类沈酣而未醒，岂执迷而莫析。固贻讥于独善，尚多言而自释。鲸鹏虽大，无风波而何益；胡粤万里，舍舟车而奚适。在圣贤虽有志于下民，孰能无位而立辟？况予才不迨于往哲，名器敢期于苟得？在得丧不忘于明圣，颠沛必思于正直。终皮弁以自守，恶鹬冠以假饰。进不妄而嘻嘻，退不怨而戚戚。故孟轲有言，虽有镃基，不如逢乎有年；颜氏几圣，乐在陋巷，亦将育乎令德。兹穷通之自信，匪古今之可尤。顾窃位而择肉兮，予诚自羞；宁守道而食芹兮，中心日休。予将息万竞、消百忧，养浩气于蓬茅之下，饮清源于渊默之流。侣鸾鹄兮云霓之表，终焉泯众议之啾啾。

臣读书业文，实自父师之诲；学古嗜退，本求山水之乐。思率天性，以奉至道，岂有意于麋鹿，盖无心于绂冕。其所幸者，邦家化成，疆埸兵偃，群黎鼓舞，庶汇胥悦。蒲帛之聘，宠涣岩谷，君命荐及，肃听祗受。既朝象魏之下，但愧岩林之贱。奉圣颜于咫尺，聆德音之教论。列迹侍从，峨冠谏诤。虽愚者之虑，竭忠规而屡陈；而大君之明，惧瞽言之无补。今又访以礼乐之制，询其刑政之方，且小器微材，欲加大用。盖念沿革之攸宜，历三五而既异；弛张之体，岂一二而可述。国家谋建皇极，跻纳富寿，惟二圣之光宅，总百王之阙漏，岂伊葑菲，敢预论述？方今德义宣明，鸾骥戾止，如臣之才，俨尔骈列。伏望洞知臣之鉴，怜守节之志，俾泛驾无覆压之害，使为器免溢荡之咎，寝此过听，遂其夙心。况臣首献纳之行，不为无位；预清闲之对，不为疏隔。又安敢碌碌而依违，嘿嘿而旷素？愿且齿于谏署，庶少观于朝制，斯亦否能有适，名器无假。唯兹保全之惠，仰繄仁圣之赐。

太尉执事：远辱示书，问念勤至。载窥旨意，过饰陋愚。衡茅之中，伏读移晷。观乎才贤进退之迹，愚智得失之几，已尽于是，使逋逃草莽之迹，超然有振进云霓之心矣。然而自古岩穴之士，皆韫圣贤之才。夫将使辅真主、济明时也，必先委置于山泽贫贱之间，俾憔悴以勤其志耳。如傅岩之胥靡，磻溪之钓翁，卒能康济兆民，兴复王业。如放，性识庸下，执迷寡通。耕食溪山，茍逃饥饿；才猷道业，一无所长。加以疾病尪羸，养成疏懒，必不能奔走仕路，辉光王猷，式玷所知，有累公举。太尉推贤乐善，有志成人，屈礼蓬茅，问难今古。忠主忧国，精诚可范；劳谦引类，诸公罕俦。夙仰声华，今见诚实。伏惟顺保福履，以宁邦家。放再拜。

丙子岁霜风昼寒，见子于都下；次年春色方盛，会子于洛中；秋夏之交，又见于关右。余与子俱生圣世，曾无豪发效以致君泽民，徒碌碌奔走于道路。间有暇，则濡毫染笺，不过道才业是非治乱而已。夏四月丙子，届长安。长安，予故里也，南山之阿，旧庐在焉。每春溪雪尽，秋天雨馀，则登前岗，倚高木以望。渭北山峰，森然耸列；故都宫阙，荒然丘墟。思汉、唐基业之盛，君臣行事之迹，未尝不感光阴而叹沦废之速也。亦由杜预惜梁谷之易变，盖有志之士顾寸阴而思立功效能也。况仆岂无意于行道而致君泽民也哉！若此则独能无感乎？夫扬旌临高，其见必远；槌鼓当风，其声必振，盖得地而然也。如仆者，所谓乏其地也。而复君子之行，愧道不阶尧舜；小人之进，耻面不如子都。彼降志以趋贵势，希宠而附权豪者，其进又为易也，顾吾辈能为之乎！且善钓者不易泉而获鳞，善守者不降席而追道。仆与垂献但守其道而不易，康其志而弗移，又奚患乎各在一隅，去千里也哉？夏云忽高，秦草浓绿，韦曲花谢，新丰酒浓。所恨者，不能与子长吟缓忧，高步放志。把笔叙事，质而不文。馀愿养性育和，善自爱重。

圣人以皇王大中之道贻后世，俾贤者伸而明之，以为致君泽民之资。然绵历千古，有能卓然屏去异说，扶持圣教，自孟子而下，止于二三人而已。至于杨朱、墨翟、许行、申、商、释氏之徒，不入于彼，则入于此，何其纷纷也。得非去圣弥远，人尚淫怪？不然，则圣贤授受之际，何其难哉。河间任明远，始求学于余，见方册中载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事业，则必拳拳而问焉。谕其旨，则欣然而自得。及见杨、墨、申、韩、司马迁駮杂浇邪之说，则指摘章句，愤愤然有不平之色。岂非天资哲明，有志吾道，则曷以与于此也？今将东归，余因饯于东溪之滨，酒行而告之曰：子观夫溪滨之泉，始发于停泓草莽之间，未有所之，故圣人有蒙昧之象焉。然发源清洁，流得其道，复被疏决之力，则为海为河，以利润万物、浮载舟楫，无所不可。茍发源壅浊，流失高下，复被决导之误，则为潢为污，止于沮洳道涂、雍淤田亩耳。今子之性，其源固清洁矣；子之行，所向固知道矣。然今之世多淫怪，所谓杨、墨、申、商、释氏之徒，壅阏吾道者，纷纷皆是。今子去此，要在详择而固交之，慎疏决之误，则余将见子为海，利润万物，浮载舟楫矣，无滥入于潢污也。

圣人之旨，总著乎经；经之旨，咸隐乎词。求圣人之旨，则穷乎经而味其辞，湛乎思而一其信，斯所以索圣人之道者也。观乎《易》，则知道集乎天地，通诸变而不私；《春秋》元经，则知帝尊乎万物，谪其邪以守正；《书》训诰，则严规戒、慎德业；《诗》雅颂，则劝忠信、讽淫惑。然爱其旨、嗜其辞也，独先元经，何哉？盖文武变化，皆本乎正。正者，正天子之尊者也。盖元经大意，在乎奖正王室，抑弱臣妾，亟削强乱。故日而月之，则称王正以冠其首；夷而狄之，则称王礼以黜其爵。岂非圣人立正之微旨耶？今之文求乎正者，必宗乎经；宗乎经，必尊乎天子，立国家为事，斯得其正矣。其或高桓文、盛管晏者，其不知经旨远矣。孟子贱诸侯而不道，独曰有仁义而已，盖有志于圣人者矣。张生诵书乐文，亦求乎正者也。始来秦中，见其容则崖然以肃，观其文则廓然甚明。今将东行，校其文于天子之庭。其道之果行，则斯文也将议乎公卿之末，使予得不为子而言乎？

余读孟轲书，然后知圣贤之道千古若符契而不违也。盖孔子之道，非轲则不明；轲之书，非尊孔子之道则不传。后世有论管仲、桓文之事者，或非于轲。呜呼，轲之志，岂有□于帝王之道哉！故述上下二篇，以明孟子之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