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代太常答苏端驳杨绾谥议 中唐 · 梁肃
出处:全唐文卷五百十七
议曰。有国之典。存以位叙其德。没以谥易其名。名之小大。视德之美恶。盖书其著而略其微。要其终而明其义。故曰谥以尊名。节以一惠。耻名之浮于行也。杨文贞体淳素之质。协时中之德。爰自下列。至于宰司。秉心不渝。动必由道。与夫立功立事。开物济众。不同日语矣。而清俭厉俗。明哲保身。曰文与贞。在我惟允。秉公议者。其谁曰不然。今奉符。谓公与元载交游。尝为载荐引。载之咎恶。悉归于公。斯乃昧于观行定谥之义。且非君子成人之美也。请区而评之。昔荀爽为董卓所举。致位三公。及卓斁乱汉政。可谓甚矣。而汉史曾不以卓之过累于慈明。晏子陈氏。俱事齐侯。陈志邪而晏志正。春秋亦不以陈之恶延于平仲。是知道不必合。事不必同。则载之于公。其事可见。况当载秉钧。而公不参大政。载以时望慕我。我则静而守中。因疏为。适见清节。又有发载之恶。皆泄漏致辞。患自掇也。庸可救乎。及夫载覆其餗。公膺大任。任职日浅。屡以疾辞。位且不安。安可以寂寥启悟而责之乎。昔季文子相三君。无食粟之马。衣帛之妾。君子以为忠。杨公以大名厚位。出入三朝。无宅一区。无马一驷。志于清白。交不谄渎。可不谓贞乎。掌训诰。秉铨衡。处成均。贰宗伯。润色王度。无替厥美。加以敏而好学。见善如不及。可不谓文乎。谨按谥法。称贞之例有三。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忧国忘死曰贞。文之义有六。经天纬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悯人惠礼曰文。不耻下问曰文。慈惠爱人曰文。修德来远曰文。名既不备。事亦殊贯。又安可以二王三恪私庙家祭之阙。并责于一名哉。若具美果在一名。则士文伯孔文子且无经纬天地之文。孟武伯宁武子又非克定祸乱之武。若以废礼不称其名。则臧孙辰纵逆祀。不得谥文。管夷吾台门反坫。不得谥敬。是知议名之道。录其所长。则舍其所短。志其大行。则遗其小节。使善恶决于一字。褒贬垂于将来。盖先王制谥之方也。若综覈名实。形于公论。宜取坦然明白彰于遐迩者。今或乘人之意。肆诬谤之辞。所谓抉瑕刺骨之说。非正议也。且圣无全能。才不必备。以郑公徵立言正色。耻君不如尧舜。其节大矣。而昧于知人。许公瑰固执遗(一作条)诏。廷沮邪计。其志明矣。终不能守。故春秋为贤者讳过。传称不以一眚掩大德。语曰无求备于一人。盖二公所以为文贞也。若曰百行所归。九德咸事。如周公之文。宣父之宣。然后拟议。则千古莫嗣。而谥典绝矣。安在一二苏魏。足为定制乎。谨上参典礼。近考故事。杨公之名。请如前议云尔。
孝论 宋 · 葛胜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三、《丹阳集》卷七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分之所赋有贵贱,而孝亦有等差;性之所造有浅深,而孝亦有大小。孔子以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之孝,列为五等,著之于经,此所谓分有贵贱而孝亦有等差也。若夫性之所造有浅深,而孝亦有大小,自《论语》观之,可得而言矣。夫孝,天之经,地之义,在人虽为不学之良能,不虑之良知,然扩充于心,效见于事,岂能无辨?是故贤人之孝则异众人矣,圣人之孝则异贤人矣。承颜顺志而礼无违于事死,孟懿子未必能知此也;举足不敢忘父母,故非礼勿动,出言不敢忘父母,故非礼勿言,疾病之外不当贻亲之忧,孟武伯未必能知此也;尽孝敬之道而不以养口体为贵,子游未必能知此也;尽孝爱之道而不以有酒食为先,子夏未必能知此也;有父兄在,闻不可遽行,子路未必能知此也;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樊迟未必能戒此也。是数子者性之所造尚浅,故犹待圣人谆谆以诲之。若夫贤人之孝,则进乎此矣。德行素修,名誉素著,交游称之,朋友信之,人虽欲间于父母昆弟之言而不得也,若闵子骞者能之。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身体发肤不敢毁伤,不以且死为忧,而以得免手足之伤为幸,若曾子者能之。是二子所谓贤人之孝者也。若夫圣人之孝,则大矣。达而在上者莫如禹,穷而在下者莫如孔子。有四海之奉而礼自贬于一身,以一身之微而化可孚于四海,是二人者岂贤人所能及哉!人之情,饮食欲厚也,禹则菲饮食以自奉而致孝乎鬼神;衣服欲美也,禹则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谓不如是则不足为民主也。此所谓有四海之奉而礼自贬于一身者也。入则事父兄,而孝弟之化移于阙里,其自处则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可谓以一身之微而化孚于四海者也。《记》曰:「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其是之谓与!《语》载孔子论孝凡十有四,因论其小大浅深之序如此。
答都昌县学诸生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五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二、《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一○五、一三○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伊川谓只此一事可师矣。如此等处,学者极要理会。若只认温故而知新便可为人师,则窄狭却气象也。伊川先生之意,以温故知新止是一事。若谢先生之言,则以温故知新犹言极高明而道中庸,致广大而尽精微,非徇物践迹者之所为。如是则气象似不窄狭,与伊川之说不同。未审孰是?
伊川先生之意,盖以为此事可师,非人能此即可师也。所谓只此一事者,亦非谓温故知新只是一事,故其解又曰「温故则不废,知新则日益,斯言可师」,则是以温故知新为二事,而欲人之师此言耳。然于文义有所未安,谢说又失之过高。要之此章正与《学记》所谓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者相对,试更思之。
子贡问「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孔子谓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而子贡引《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孔子即以始可与言《诗》与之。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夫子答之以绘事后素,子夏因有「礼后乎」之对。夫子不惟以可与言《诗》与之,且曰:「起予者商也」。详观诸先生说,皆以谓礼果可后。愚窃谓「乎」者,疑辞也。「礼后乎」,犹言礼不可后也。故夫子曰「起予」。若使子夏顺从夫子之意,则不可谓之「起予」。未知是否?
此章之说,杨氏得之,礼不可后者非是。夫子方言绘事后素,而子夏于其言外发明礼后之意,非但顺从而已也。
「行有馀力则以学文」,「文」者,何文也?或曰「以学文饰之」,未审是否?
伊川先生云:「学文便是读书」,然则诗书礼乐,皆文也,不但以为饰而已也。
子曰「巧言令色」,《诗》取「令仪令色」,何也?
《论语》与诗人之意,所指各异,当玩绎其上下文意以求之,不可只如此摘出一两字看也。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范氏谓武伯弱公室,彊私家,得免其身而保其族者,幸也。故孔子告之如此。尹氏谓疾病人所不免,其遗父母忧者,不得已也。如以非义而遗其父母之忧,则不孝之大者。故范氏专为武伯言,尹氏则为众人言。未知孰是?
孟武伯固必有以遗其亲之忧者,如范氏之云,则未可知也。圣人之言固必切于其人之身,然亦未有众人不可通行之理也。
义之与比,伊川先生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直是不入」。或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是否?
义之与比,但言惟义是从耳。伊川先生似谓有义之人则亲比之,恐非文意。然言义之与比,则决不从不义可知。「如不及」、「如探汤」固是当然,然此语意本宽,未须看得如此迫切。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有君子之道,有小人之道。三年无改于父所行君子之道可也,若其所行小人之道,其亦三年无改乎?适所以重父于不义,孝子果如是乎?
游、尹之说得之,可熟玩也。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先儒谓子贡多言之人,故以此告之。未审是否?
或当有此。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异端者,杂杨、墨诸子百家而言之。或曰攻治乎异端,谓学而行之,适所以害先王之正道也,如斯而已乎,言先王之正道不得行于世也。或曰攻乎异端之学而不学焉,其为害先王之正道者已止而不作,不能为害先王之正道也。未审孰是?
伊川先生、范氏说得之,「已」字只是助辞,不训止也(「已正」之「正」,疑「止」字之误。)。
「观过斯知仁矣」,过而知仁,何也?
伊川先生及尹氏说尽之。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或人问禘而夫子曰不知,而又曰「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是夫子深知之也。或曰,夫子言不知,以跻僖公,为鲁讳也。又曰「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明其知而不言。虽然其说如此,圣人之意深矣。幸乞指教。
此章吕氏说为得之,但云不可尽知则非。此所云为鲁讳者,恐不然。又云明其知而不言,则尤非所以言圣人之心矣。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何也?
前辈说「射不主皮」,《仪礼》《大射》篇文。「为力不同科」者,夫子解《礼》所以如此者,为人之力不同科故也。此说得之。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侯先生曰:「古之学者非独言之,皆是实能践履。未能践履而言之,所以耻也」。或曰「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意同。
侯氏是矣。所引子路事亦近之,但不甚切耳。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伊川先生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忠,体也;恕,用也」。而明道先生云:「忠恕两字,要除一个除不得」。而吾夫子尝曰「行之以忠」,是除恕字也。又曰「其恕乎」,是除忠字也。此一疑也。又忠恕果可以尽一,一果止于忠恕乎?
此一段是《论语》中第一义,不可只如此看,宜详味之。「行之以忠」,行处便是恕;「其恕乎」,所以恕者便是忠。所以除不得也。忠恕相为用之外无馀事,所以为一。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而曾子曰「忠恕而已矣」。而已矣者,竭尽而无馀之词也。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语录云:「子贡问『赐也何如』,是自矜其长。而孔子则以瑚琏之器答之者,瑚琏,施之于宗庙,如子贡之才可使四方,可使与宾客言也」。或者谓子贡因孔子许子贱以「君子哉若人」之语,子贡意孔子不以君子许之,而遂有「赐也何如」之问,而孔子以瑚琏之器许之者,是未许其为君子也。抑尝闻君子不器之说,是以疑之。
二说初不相妨。但自矜其长,意夫子不以君子许之之意,则子贡不应若是耳。
子曰:「吾未见刚者云云」,《语录》谓目欲色、耳欲声,以至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皆有以使之也。然则何以窒其欲?曰思而已矣。学莫贵于思,惟思为能窒欲。或曰思而不正不足以窒欲,适所以害事。思无邪如何?
思而不正,是亦欲而已矣。思其理之是非可否,则无不正矣。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云云」。伊川言:「天下有至乐,惟反身者得之,而极天下之欲者不与存焉」。此言颜子能反身,所以有天下之至乐。伊川又言颜子箪瓢非乐也,忘也。二说孰是?
前说至矣。后说非不善,但恐看者不子细,便入老佛去耳。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云云,《语录》曰:「为恶之人未尝知有思,有思则为善矣。至于再则已审,三则私意起而反惑矣」。杨先生、尹先生皆言三则惑,或者谓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所思又不止三也。
横渠先生曰:「未知立心,恶思多之致疑;已知立心,恶讲治之不精」。讲治之思,莫非术内,虽勤而何厌?推此求之可见。
「孰谓微生高直云云」,范氏曰:「是曰是,非曰非,有谓有,无谓无。曰直,微生高以直闻,而夫子因乞醯知其不直。夫审其所以养心者,岂在大哉」?或者谓直,无妄之谓也。「诚」之一字,由无妄入。若微生高未至夫无妄,所以如此。若至诚,则无他事矣。未知如何?
无妄即诚,由无妄入者,非也。此章之说,范氏得之。所以害其养心者,不在于大,此语尤为痛切。日用之间,不可不常警省也。
答都昌县学诸生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五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二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颜渊之伦也,不仕于大夫,亦不仕于诸侯。以仲弓之贤,犹为季氏宰。若颜、闵者,夫子之「得邦家斯仕矣」。吾夫子言冉雍仁而不佞,盖冉雍亦颜子之伦也。闵子辞费宰,冉雍为季氏宰,何也?
君子之行,不必尽同,孟子之论夷、惠、伊尹可见。然冉雍仁而不佞,非夫子之言,亦不可以此一句定其为颜子之伦也。
「十室之邑」,范氏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者,不诬人也。不如丘之好学者,不自诬也」。尹氏又云:「忠信,质也,人谁无质乎」?
注疏之读恐不成文理。盖其意以为夫子不应自谓人不如己,盖不察夫圣人而自处以好学,为贬已甚矣。范氏诬人、自诬之说亦是赘语,尹氏「人谁无质」亦非是。此盖言美质人或有之耳。
仲弓问子桑伯子敬事而信矣,而仲弓之言有以契吾夫子之心,是以其言为然。
居敬之「敬」与敬事之「敬」不同,试更思之。大凡读书只可以义理求圣贤之意,切忌如此牵合说了,便无馀味,使人不长进。
子游为武城宰,谢先生言「未尝至于偃室」,盖其意不为温懦以媚悦人。或者谓澹台简易正大之人也,谢说得之矣。
灭明二事,当熟玩味其气象,不可只如此说过,无益于学也。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明道先生曰:「好之者如游他人之园圃,乐之者则己物耳」。或者谓此理唯颜子好学,不改其乐得之矣。
此章当求所知、所好、所乐者为何物,又当玩知之、好之、乐之三节意味是如何,又须求所以知之、好之、乐之之道,方于己分有得力处。只如此引證,殊无益也。
「樊迟问知」,樊迟之问一也,而夫子对之不同,何也?
孔门问同答异者多。樊迟三问仁,再问智,答之皆不同,必有说矣。然且当逐处理会,令有归著,即自然见得所答不同之意。今不晓其逐段指意,而遽欲论其异同,既于己分无益,亦终不得圣人之意也。
「天厌之」,伊川既言「犹天丧予」矣,《语录》又言「天厌吾道」。或人谓从《语录》之说,是夫子有怨天之意。学者疑之。
「天丧予」即与「天厌吾道」无异,不容是此而非彼。然此章之义恐只合从古注说及范说。
「述而不作」,夫子自比于老彭。不言他事,而止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者,言古人犹不作,犹好古,推而上之,是古人行事未尝无所本也。
夫子非是要自比老彭而称此二事,盖自言其有此二事似老彭耳。「推而上之」以下云云,恐本无此意。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范先生曰:「仁唯克己复礼无欲者能之。苟有愿乎其外,不足以为仁,故非三子所及也」。或者谓子路、冉有、公西华非不仁也,盖吾夫子不轻以仁予人,亦不轻以不仁绝人,故于三子为不知其仁。唯宰予为不仁者,孝弟为仁之本,既短丧矣,孝安在哉?是本不立,不仁孰甚焉。
当从范氏之说。不轻与绝之说,亦未端的。宰予不仁,若无「孝弟为仁之本」一句,却如何说?大凡说书求义须就实事上看出道理来,方有得力处。若如此引證,要作何用?
答严时亨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八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一
问目各已批出,请更详之。礼书近方略成纲目,但疏义杂书中功夫尚多,不知馀年能了此事否。当时若得时亨诸友在近相助,当亦汗青有期也。浙中朋友数人亦知首尾,亦苦不得相聚,未有见日。千万自爱,更于义理切身处著实进得一步,则所以守此身者不待勉而固矣。
某昨来请问「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传云:「五行之生,随其气质而所禀不同,所谓各一其性也。各一其性,则浑然太极之全体无不各具于一物之中,而性之无不在又可见矣」。各一其性,周子之意固是指五行之气质,然水之润下,火之炎上,木之曲直,金之从革,土之稼穑,此但可以见其气质之性所禀不同,却如何便见得太极之全体无不各具于一物之中,而性(此「性」字是指其义理之性。)之无不在也?莫是如上一节所谓五行异质而不能外乎阴阳,阴阳异位而皆不能离乎太极,即此可见得否?觉得此处传文似犹欠一二转语,每读至此,未能释然。先生答云:「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性即太极之全体。但论气质之性,则此全体堕在气质之中耳,非别有一性也」。某反复思之,诚非别有一性,然观圣贤说性,有是指义理而言者,有是指气禀而言者,却不容无分别。敬读诲语,谓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性即太极之全体,始悟周子所谓各一其性专是主理而言。盖五行之气质不同,人所共知也,而太极之理无乎不具,人所未必知也。此周子吃紧示人处。今所在板行传文皆云「五行之生,随其气质而所禀不同,所谓各一其性也(详此文义,这个「性」字当指气而言。)。各一其性,则浑然太极之全体无不各具于一物之中,而性之无不在又可见矣(详此文义,这个「性」字当是指理而言。)」,一段之间,上下文义颇相合,恐读者莫知所适从。若但云「五行之生,虽其气质所禀不同,而浑然太极之全体无不各具于一物之中,所谓各一其性」,如此则辞约而义明,正是回教所谓全体堕在气质之中底意思。伏乞指教。
阴阳五行之为性,各是一气所禀,而性则一也。故自阴阳五行而言之,则不能无偏,而人禀其全,所以得其秀而最灵也。
某昨来请问明道先生云「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性善是也」。夫人生而静,是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此已上诚有不容说者。然自孟子以来至于周程诸先生,皆善言性者,其大要指人物所得以生之理而言,亲切著明。今谓其所说皆不是性,可乎?性理之说本自精微,今谓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无乃使人致思于杳冥不可致诘之境乎?明道此段文意首尾大要是推明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窃详《易》《系》言继之者善,正谓大化流行,赋与万物,无有不善。孟子言性善,止是言义理之性,人所均禀,初无不善,皆是极本穷源之论。引此以明人生气禀理有善恶,似不相侔,不知明道所见是如何。先生答曰:「人生而静是未发时,已上即是人物未生之时,不可谓性。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然其本体又亦未尝外此,要人即此而见得其不杂于此者耳。《易》《大传》言继善,即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以上是人物未生之时,是某思虑所未到。伏读批诲,指示亲切,却觉得先生之说甚明,而明道之说益有可疑。何者?人物未生时,乃是一阴一阳之谓道,而天命之流行,所谓继之者善,便是以上事,何故言以上不容说?方其人物未生,固不可谓性,及人物既生,须著谓之性。虽则人生已后,此理堕在形气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然气禀不能无善恶者,性之流也;义理之有善无恶者,性之本体也。然皆不可不谓之性,要在学者随所读书自去体认取。今谓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深恐启人致思于杳冥不可致诘之境。而《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则命之道也,未可谓之性。孟子言性,是指已生之后,乃《易》《大传》所谓成之者性,而非所谓继之者善也。明道却云「凡人说性只是说得继之者善也,孟子言性善是也」,此尤不可晓。《近思录》一书,皆是删取诸先生精要之语,以示后学入德之门户,而首卷又是示人以道体所在,编入此段,必不是闲慢处。既有所疑,未容放下,再此扣请,乞恕再三之渎。
此一段已详于希逊卷中矣。明道先生如此处多,若以本文论之,则皆不可晓矣。要当忘言会意,别作一格看可也。
「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夫子既语之以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正是使之尽言,一旦进用,何以自见。及三子自述其才之所能堪,志之所欲为,夫子皆不许之,而独与曾点。看来三子所言皆是实事,曾点虽答言志之问,实未尝言其志之所欲为,有似逍遥物外,不屑当世之务者。而圣人与此而不与彼,何也?《集注》以为「味曾点之言,则见其日用之间无非天理流行之妙,而用舍行藏了无与于我。是虽尧舜之事业盖所优为,其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不可同年而语矣。某尝因是而思之,为学与为治,本来只是一统事,它日之所用,不外乎今日所存,三子却分作两截看了。如治军旅、治财赋、治礼乐,与凡天下之事,皆是学者所当理会,无一件是少得底。然须先理会要教自家身心自得无欲,常常神清气定,涵养直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则天下无不可为之事。程子所谓不得以天下挠己,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事物者是矣。夫子尝因孟武伯之问而言「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圣人固已深知其才所能办,而独不许其仁。夫仁者,体无不具,用无不该,岂但止于一才一艺而已?使三子不自安于其所已能,孜孜于求仁之是务而好之乐之,则何暇规规于事为之末?缘它有这个能解横在肚皮里,常恐无以自见,故必欲得国而治之。一旦夫子之问有以触其机,即各述所能。子路至于率尔而对,更无推逊;求、赤但见子路为夫子所哂,故其辞谦退,必竟是急于见其所长。圣门平日所与讲切自身受用处,全然掉在一偪,不知今日所存便是后日所用,见得它不容将为学为治分作两截看了,所以气象不宏,事业不能造到至极。如曾点浴沂风雩,自得其乐,却与夫子饭蔬食饮水乐在其中,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襟怀相似。程子谓夫子非乐蔬食饮水也,虽蔬食饮水,不能改其乐也。谓颜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要知浴沂风雩人人可为,而未必能得其乐者,正以穷达利害得以累其心而不知其趣味耳。夫举体遗用,洁身乱伦,圣门无如此事,全不可以此议曾点。盖士之未用,须知举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天理自然之安,方是本分学者。曾点言志,乃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无入而不自得者,故程子以为乐而得其所也。譬如今时士子,或有不知天分初无不足游泳乎天理之中,大小大快活,反以穷居隐处为未足以自乐,切切然要做官,建立事功,方是得志,岂可谓之乐而得其所也?孟子谓「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孟子所谓君子所性,即孔子、颜子、曾点之所乐如此。如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物各付物,与天地同量,惟颜子所乐如此。故夫子以四代礼乐许之。此浴沂风雩,识者所以知尧舜事业曾点固优为之也。然知与不知在人,用与不用在时。圣贤于此乘流则行,遇坎则止,但未用时,只知率性循理之为乐,正以此自是一统底事故也。龟山谓尧舜所以为万世法,亦只是率性而已。外边用计用较,假饶立功业,只是人欲之私,与圣贤作处天地悬隔。如子路当蒯聩之难,知食焉不避其难,而不知卫辄之食不可食;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歛而附益之,后来所成就止于如此,正为它不知平日率性循理便是建功立事之本,未到无入不自得处。夫子之不与,其有以知之矣。所见如此,不背驰否?乞与订正。
此一段说得极有本末,学者立志要当如此。然其用力却有次第,已为希逊言之矣。
与林择之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一四、《晦庵先生朱文公文别集》卷六、乾隆《延平府志》卷四○、民国《尤溪县志》卷九、民国《古田县志》卷二四
闻县庠始教,闾里乡风之盛,足以为慰。所示文字皆甚佳,深父埋铭读之,使人恻然兴于朋友之义。答问后便多寄,使得反复为佳。恐有建宁便,只寄灾叔处可也。承许见访,因往尤川,甚善。但经营创始之劳如此,未能数月,而林宰解官,择之辞职,画一之规,又将安所付授耶?须及此物色得可相继者,庶几不虚费贤宰许多心力商量为佳。近看《中庸》,于章句文义间窥见圣贤述作传授之意极有条理,如绳贯棋局之不可乱。因出己意,去取诸家,定为一书,与向来《大学章句》相似。未有别本可寄,只前日略抄出节目,今谩寄去,亦可见其梗概矣。《论语》「未知焉得仁」,后来竟如何说?因来幸详及。然此须与雍也、仁而不佞、孟武伯问三子、原宪问克伐怨欲不行、夫子不为卫君、殷有三仁、管仲如其仁数章相贯推说,方见指意耳。「吾斯之未能信」,「斯」字何所指而言?或云自指其心,然否?昼寝之义孰安?凡皆望思之见报。
周礼太祝九拜辨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八
疏云:「此九拜之中,四种是正拜,五者逐事生名,还依四种正拜而为之也」。又云:「稽首、顿首、空首,此三者正拜也。肃拜,妇人之正拜也。其馀五者附此四种,振动、吉拜、凶拜、褒拜附稽首,奇拜附空首」。又云:「空首一拜,其馀皆再拜。肃拜或再,故郤至三肃使者」。
一曰稽首。
注曰:「拜头至地也」。疏曰,先以两手拱至地,乃头至手,又引头至地多时也。稽首,稽留之字也。稽首拜中最重,臣拜君之拜。哀十七年,公会齐侯盟于蒙,孟武伯相。齐侯稽首,公则拜。齐人怒,武伯曰:「非天子,寡君无所稽首」。襄三年,公如晋,孟献子相。公稽首,知武子曰:「天子在,君辱稽首,寡君惧矣」。《郊特牲》曰:「大夫之臣不稽首,非尊家臣,以避君也」。是诸侯于天子,大夫于诸侯,皆当稽首。
二曰顿首。
注曰:「拜头叩地也」。疏曰,先以两手拱至地,乃头至手,而又引头即举也。头叩地,谓若以首叩物然。此平敌自相拜,家臣于大夫及凡自敌者,皆当从顿首之拜也。《记》疏曰「头叩地,不停留地也」。又曰「诸侯相拜则然」。
三曰空首。
注曰:「拜头至手,所谓拜手也」。疏曰,先以两手拱至地,乃头至手也。以其头不至地,故名空首。君答臣下拜也。其有敬事,亦稽首。《洛诰》曰「拜手稽首」是也。又曰,稽首、顿首、空首,此三者相因而为之。空首而引头顿地即举,故名顿首。而引头至地,稽留多时,故名稽首。此三者之正拜也。
四曰振动。
注曰:「战栗变动之拜。书》曰:『王动色变』」。《记》疏曰:「谓有敬惧,故为振动」。疏曰,案中候膺云,季秋七月甲子,赤雀衔丹入酆,王再拜稽首受。案今文《太誓》,得火乌之瑞,使以周公书报于王,王动色变。虽不见拜文,与文王受赤雀之命同为稽首拜也。
五曰吉拜,六曰凶拜。
注曰:「吉拜,拜而后稽颡,谓齐衰不杖以下者。言吉者,此殷之凶拜,周以其拜与顿首相近,故谓之吉拜云。凶拜稽颡而后拜,谓三年服者」。疏曰,拜而后稽颡,谓先作顿首,后作稽颡。稽颡还是顿首,但触地无容,则谓之稽颡。《记》曰:「拜而后稽颡,颓乎其顺也。稽颡而后拜,颀乎其至也」。疏曰,颀是为亲痛深貌,恻隐之至也。《记》又曰:「晋献公薨,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劝其反国。重耳稽颡而不拜,哭而起。穆公曰:『稽颡而不拜,则未为后也,故不成拜。哭而起,则爱父也』」。疏曰,若为后,则当拜谢其恩。今不受其劝,故不拜谢。所以稽颡者,自为父丧哀号也。凡丧礼,先稽颡而后拜乃成,直稽颡而不拜,故云不成拜也。今既闻父死,劝其反国之义,哀恸而起,若欲攀辕然,故云则爱父也。
七曰奇拜,八曰褒拜。
注曰:「杜子春云:『奇读为奇偶之奇』。郑大夫云:『奇拜谓一拜,答臣下拜。褒拜再拜,拜神与尸』。杜子春书又曰:『奇拜先屈一膝,今雅拜是也』」。疏云:「后郑不从此说」。
九曰肃拜。
注曰:「肃拜但俯下手,今时揖是也。介者不拜,故曰为事故,敢肃使者」。疏曰:「肃拜者,拜中最轻,唯军中有此肃拜。妇人亦以肃拜为正」。又曰:「《仪礼》宾揖入门,推手曰揖,引手曰揖」。《记》疏曰:「《少仪》妇人吉事,虽有君赐,肃拜」。
论论语 其一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八、《慈湖先生遗书》卷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知学之道者以时习而说,不知学之道者以时习为劳苦。劳苦则安能时习?时习必不劳苦。今学者欲造无时不习之妙,断不可有毫釐劳苦之状。当知夫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但夫放逸则劳他求,他求则成放,他求则成劳。是心有安有说,无劳无苦。是心初无奇,初无心,则吾目视、耳听、手持、足履、口语,心思之心,此心非物无形,无限量,无终始,无古今,无时不然,故曰无时不习。时习之习,非智非力。用智,智有时而竭;用力,力有时而息。不竭不息,至乐之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爱人之心也,此广大之心也,此不自私之心也。有朋自远方,何为乎来也?以好善之心来也,则吾乐与共之。乐吾之善,盖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此乐,天乐也,非人乐也。杨朱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固无是乐也。此则异端之道,非天地大公之道也。庄子谓杨朱得道于老聃,则亦非禄碌者矣。盖知有己而已,不知他也。见天地间未始有一物,而不见天地间未始无万物也。知一而不知十百千万也,知静而不知动也,溺心于小而不知大也。然而此非碌碌者所能知,故天下靡然从之,而无君之说遍天下,非孟子不能辟。非知夫子朋来而乐之意,无以知孟子所以辟杨墨之意。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不知而不愠,虽贤者容或有之。此愠不必暴见于外,苟动于念虑间,即谓之愠已。子思曰:「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易》曰:「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谓之潜龙之德,非德之纯而无毫釐外驰者至是乎?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者多疑所习者何事,必有其说。吁!使所习之有说,则必不能时习矣。时习者言乎时时而习,无时而不习也。使所习有说,则必有意;意作,必有时而息;至于息,则非时习也。惟其无意也,故能时时而习。时习之习,乃不习之习。《易》曰:「不习无不利」。今学者患乎习之不能时者,正以其以思虑而习,以智力而习,故不能时也。使果有说,果有可言之事,则孔子已明言之矣。孔子无所言,正以明时习之习非学者作辍之习也,正以明学者本有之心即道,而无俟乎复为也。作辍之学,安得有说?非智非力,无作无辍之学,故有无穷之说乐也。或者又曰:「孔子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若斯之类,是乃所习之说」。吁!是又实未识所谓孝弟、谨信、汎爱、亲仁、学文者也。方子之事亲时,爱敬之心自生,不知所以然,此则孝也。使作意曰「吾将以学为孝也」,则亦伪而已矣,非真心之孝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使胸中有意有说,则失其所以为真孝真弟矣。不真则伪,伪则终于失。孔子诲学者,使出入之间无非孝弟,则真而不伪,不思不勉而自爱自敬矣。谨则无放逸,无思虑;信则允塞,亦安得有思虑?惟如此者乃能汎爱。其不能汎爱者,必其思虑纷扰,私意横生,则不虚明,不广大也。孝弟、谨信、汎爱,无非道心之所发见,自然喜于亲仁,自然与仁者同心,自然谦虚,不敢自足。其有不亲于仁,必有私意,必有阻隔。但顺此孝弟、谨信、汎爱、亲仁之心而行,谓之由道而行,行之既熟,为有馀力,乃可学文。文非道外之物,文学之事,皆此道之精华,日用之妙,何往而非一贯?但圣人设教之序,当自孝弟始,当自幼而达之。通则悟其本一,一则无时而非习矣。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后学靡然从之。偏枯孤止,无爱利之大用,非道也。夫朋至而吾乐善之心油然而生,乃道心之变化,非思虑之所及,是为圣人之大道。举天下万古之人皆有此,而人自不知之,自不信之,自偏溺之,不溺于动则溺于止。朋来而乐,不溺于静止之阱矣。然又虑其复溺于动,乐于人之知己,不知则愠,则亦非君子之道。君子朋至而乐自生者,非动也。朋不至,人不知而不愠,非勉强抑止也,清明之性,自尔寂然,夫是之谓学,夫是之谓天下何思何虑,夫是之谓不习之习。《论语》谓之「时习」,《中庸》谓之「时中」,无时而不中也。无时而不中,即无时而不习,有意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之中,故曰「时中」即「时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者多疑所习者何事,必有其说。吁!使所习之有说,则必不能时习矣。时习者,言乎时时而习,无时而不习。使所习有说,则必有意;意作,必有时而息;至于息也,非时习也,非时时而习也。惟其无意也,故能时时而习。时时而习,乃不习之习。《易》曰:「不习无不利」。今学者患乎习之不能时者,正以其以思虑而习,以智力而习,故不能时也。使果有说,果有可言之事,则孔子已明言之矣。孔子无所言,正以明时习之习非学者作辍之习也,正以明学者本有之心即道,而无俟乎复为也。作辍之学,安得有说?非智非力、无作无辍之学,故有无穷之说乐也。或者又曰:「孔子又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若斯之类,是乃所习之说」。吁,此孔子言弟子之事,言岂一端而足?然事似异而实非异。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此心即道,故舜曰「道心」。心无形体,故变化无方。孝之心何状?弟之心又何状?谨之心又何状?信者不诈欺而已,不诈欺之心又何状?汎爱之心又何状?亲仁之心又何状?学文虽不可胜纪,夫学文之心精神变化又何状?孔子谓「孝者天之经,地之义」,谓礼断然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然则百姓日用之妙,果有不可得而思,不可得而言者。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后学靡然从之。偏枯孤止,故自古学者率求于无思无为之说而不悟。无思无为之实,乃人心之精神妙用。《易》曰:「变化云为」。日月之光无所不照,而无思也,无为也。溺于沈寂,而不达日用之妙。故子曰:「知者动」。知道之谓智。夫朋至而吾乐善之心油然而生,乃道心之变化,非思虑之所及,是谓圣人之大道。举天下万古,人皆有此大道之常,而人自不知之,自不信之,自偏溺之,不溺于动则溺于止。朋来而乐,不溺于静止之阱矣。然而又虑复溺于动,乐于人之知己,不知则愠,则亦非君子之道。君子朋至而乐自生者,非动也。朋不至,人不知而不愠,非勉强抑止。清明之性,自然寂然,夫是之谓学,夫是之谓天下何思何虑,夫是之谓不习之习。《论语》谓之「时习」,《中庸》谓之「时中」。时中,无时而不中也。有意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中。有说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中。无时而不习,即无时而不中。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刚毅木讷近仁」,「雍也仁而不佞」。大抵精神外浮,此心放逸,则安得仁?仁,人心也。动则失之,而况于外浮乎?放逸乎?由心而发为事亲,为从兄,为众善,为百行,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随物而动,为昏迷,为机巧,为诈妄。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盖曾子有此三过,故日以自省,此三语者,乃问心之辞。人若不自问心,其不觉又陷乎此也。尝读《檀弓》,见曾子出,祖之,遽以告从者;裼裘之讥,遽以示人,而实未尝学习。观此则知曾子有传而不习之过,特无所考见。君子不以过为讳,而以不能改过为耻。人心即道,自灵自明。过失蔽之,始昏始乱。观过,则知仁矣;无过,则此心清明广大如故矣,云气散释,而太空澄碧矣。
汲古问:「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此亦是圣人治天下之道,而孔子止言『千乘之国』者,其义何也」?先生曰:「千乘谓侯国。其时王室微,诸侯浸彊盛而多,故此言其多者。古之治天下者必圣人,诸侯难遽责以圣,度其能行者言之。事不敬必失,必害;不信,无以出令。民无信不立,而况于君乎?敬生信,治国之道,敬信为大。其次节用。节用则可以推有馀以补助斯民;不节用,则厚敛于民矣。民为邦本,厚敛于民,是自伐其邦本。民离国亡,君随以亡。爱民而后能使民以时。国君爱民,乃所以自爱其国,自爱其身」。
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又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子思亦曰:「斋明盛服,非礼勿动,所以脩身也」。盖严重则此心不放逸,自然有德威,所学亦固。此要当知主于忠信,忠信即吾之心,吾心日用平常无诈伪,是为忠信,是即吾之主本,非吾心之外复有忠信也。人皆有此忠信之心,而不自知其为吾之主本,故孔子明以告之,使勿外求。学者既自省主本,又当亲贤以求助,不可友不如己者。若不如己者来亲于我,固不可拒;若不来求,而我自友之好之,与胜己者疏,与不如己者亲,畏人之压己,乐人之奉己,此学者大患。又有虽亲能胜己之友,谦虚乐善,而止于此,惮于改过,此尤切身大害。学道无他,改过而已。高明之士往往不无过,而改过之士诚为难得。此心虚明,一无所有,安得有过?因起意,故生过。
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记者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此非夫子学温又学良,学恭又学俭也;亦非学温而厉,又学威而不猛,又学恭而安也。初学者则然,至于适道则不然矣,而况于圣人乎?人心自神,人心自灵,人心自备众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自温自良,自恭自俭,自温而厉,自威而不猛,自恭而安。人不自知,因物有迁,故昏故失。自适道而上,则自知自信。孟懿子问孝,夫子对以「无违」;孟武伯问孝,夫子对以「父母唯其疾之忧」;子游问孝,夫子对以「敬」;子夏问孝,夫子对以「色难」。所问则一,所答则异。夫子之意安在哉?盖曰:孝者,人之良心也,人人之所自有也。人之所自有,而有不足焉者,有以蔽之也。孟懿子蔽处在违礼,孟武伯蔽处在父母不以疾而忧,子游蔽处在不敬,子夏蔽处在色。各去其蔽,则数子之心固自全也,数子之孝固未始不足也。圣人不能予人以其所无,能去人之蔽而已。
子曰:「为政以德」。为政之道无出于德,吾夫子以一语尽之,甚明白,甚简易,更无馀论。而自两汉以来,至于五代,无一人信得及者,岂夫子欺罔天下后世哉?盖后世不识所谓德者,习闻其号,未烛厥理,故辄疑德之外更有事在,如法令,如礼乐,如任选,如赏罚,如兵财,科条殆纷纷,未易一二数。呜呼,有是哉!有是言也,是岂德之散殊哉!谓德之外自有无穷之事,不惟不知德,亦不知事。政事不出于德,非德政也;政非德政,苟非安,即危乱矣。法令不出于德,则将以遏民之不善,反以长民之不善。民有良心,不可贼也,不可扰也。衰世之法,惟便利之从,增之削之,惟己意所欲。非有皋陶之胸中,何足定天下之刑?一失其中,则贼民之良性多矣。礼乐不出于德,则礼文不足以导民心之正,而反以起民心之伪;乐音不足以导民心之和,而反以感民心之淫。任选不出于德,则我既无德,亦不知何者为德,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后世法度坏,礼乐崩,风俗浮荡,虽有贤才,亦难于不随。其间无文王,而自兴者几人?故贤才多不成就,不缺则瑕。然贤者虽有瑕缺,大概诚悫,不肯习诈,故过失亦不隐。小人终日为不善,见人则掩然去其不善而著其善,又善于佞媚。使人君无德,其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也则宜。赏罚不出于德,则赏以行一人之私喜,罚以行一人之私怒。兵财不出于德,则将不肖而兵惰,兵虽多而蠹财;兵多财匮,虽周公不能为也。善为财者如刘晏,王者之佐乎?晏之术,三代之法乎?苟道耳。人君无德而欲为政,无一可者。然汉唐治绩亦有可称者,亦其君不至于全无德也。是德之在人心,人皆有之,非惟君天下者独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得其所同然者谓之德。同然者,天下同此一心,同此一机。治道之机缄总于人君之一心,得其大纲,则万目必随,一正君而国定矣。选任自明,教化自行,庶政目举,如水之有源也,何患其无流?如木之有本也,何虑其无枝叶?凡后世君臣之所忧,不足忧也。不知后世何为不及此,而为是纷纷?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大哉,德乎!天以此覆,地以此载,日月以此明,四时以此行,百物以此生。君以此尊,臣以此卑,父以此慈,子以此孝,家以此齐,国以此治。故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何以能至此也?天下同此一德故也。孟子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人皆有此德性,患上之人无以感之,则民之应也如响。《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以德施教,其妙如神,故曰「神道」。《禹谟》谓「后克艰,臣克艰,而政即乂,民即敏,德亦神速矣」。孔子又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又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曰德,曰孝弟,曰神明,曰克艰,曰正,其名不同,其实一也。秦汉以来,不复知有此矣,权谋纵横,惟利是务。张良发八难,谓汉高必不能行仁义;娄敬谓汉不当比隆成周。君臣相与规图乃如此,故高帝断弃诗书,慢骂陆贾。及贾说曰:「使秦行仁义,法先圣,汉安得而有之」?于是心动,始听贾言,赖有此耳。故汉家规模本以霸王道杂之。使贾果能开明正德,帝明达易晓,导而入王道不难也。贾亦惟义利为言耳,故仅足小补。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孔子之学异乎他人之学,他人之学冥行而妄学,孔子之学明行而实学。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孔子于此深省天下何思何虑,实无可思虑者。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吾心中之物,无俟乎复思,无俟乎复虑。至于发愤忘食,虽愤而非起意也;好谋而成,虽谋而非动心也。终日变化云为,而至静也,终身应酬交错,而如一日也,是谓适道之学。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孔子如是者久之,至于三十而后有立。所谓立,非于学之外复有立也,学久而固,如木之生,久则坚立,非有二木也,成就之叙也。困苦患难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富贵声名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白刃鼎镬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此非勉强而为立也,立非强力之所能致也。以强力而立,立于暂,不至于久;不以强力而立者,吾心之所自有也。吾心未始不刚健也,戕而贼之,始弱、始不立。立非孔子之所独能,而他人无之也。人皆有之,而未明也,未学也,是以未立也。明乎己,故立;通乎物,故不惑物。己一贯而进德有序,知己而不知物者有矣。天下古今物情事理、利害本末、虚实众寡,曲折万状,不可胜穷,自古明智之士,至此一无惑者有几?孔子既明乎己,又明乎物,物己一贯,利害一贯,本末一贯,虚实一贯,众寡一贯,夫是以惑无从而生也。一则虚,实则明,明则无所不照。故凡物之情理昭然自明,凡事之利害晓然自辨,虽询谋不废而明德内彻。学道而至于不惑,可谓光明洞彻内外矣。而旧习之气或未能尽泯,感物而动,日用百为,犹有谓吾之所为,不知其为,天也。非不知也,习气间兴而偶昏,则虽谓之不知天命可也。孔子至五十则旧习之气消尽,无有或昏者矣。必至是,而后可以言知天命。呜呼,至矣!日用百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如水鉴之永无尘矣,天而不人矣。物之拂违乎我者不知其几也,顺适乎我者不知其几也。进德之纯,至于六十,则凡物之顺乎我不复微动其意,凡物之逆乎我、阻乎我,亦不微动其意,顺逆一物,物我一体。明之非难,常明为难。常纯纯然而无间,则耳顺矣。目之所见犹寡,耳之所接为多。暮夜无月与烛,目力所不及,而耳接其声。又自近而远,四方万里,目所不及,而言辞之所传。事物情状不胜其多,举不足以动其意。又自此而上,极于远古,简册之所载,言辞之所及,亦属乎闻。无不融然而一,怡然而顺,纯然而和,是谓耳顺。耳顺则无不顺矣,无不纯一矣;而亦非一无所辨,如鉴焉,妍丑万状,纤微毕见,而鉴无动也。自志学而已。默造斯妙矣,至是而纯乎纯也。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闻蘧伯玉使者寡过之言而叹美之,寡过之难如此。微动乎意即谓之过,微有不一即谓之过。故六十而始耳顺,至七十虽从心之所欲,未尝踰矩焉,纯乎纯,不足以言之矣,至矣尽矣,不可以有加矣。非谓未七十而犹踰矩,因言从心而及乎此,释学者之疑也。然圣人至此,初无以异于志学之道。道无先后精粗之间,而进德则有先后精粗之序。如谓道果有先后精粗之不同,则何以谓一以贯之?
汲古问:「人既知觉,则无不通达,何孔子谓五十而知天命」?先生曰:「此圣人之学也,自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学力进进有次第。志学之初,虽已知天性之本,然而习气间起,未纯乎天,日用应酬,人为未尽释。至五十始知皆天命,无俟乎人为。六十而耳顺,无所不顺,有顺无逆,纯乎天矣」。汲古又问:「耳目同体,何以言耳顺而不及目」?先生曰:「目之所见者寡,耳之所接者多。暮夜无月与烛,目力所不及,而耳接其声。又自近而远,四方万里,事物情状,目力所不及,而耳皆闻之。又自此而上,极于远古,方策之所传,言辞之所及,亦属乎闻」。
先生曰:「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温故则善,有进而无退;知新则善,愈益而愈通。道不在他,善而已矣。人性自善,又能尽集天下之善,则道在我矣。学者自少至壮,由壮至老,所知不胜其多,惟其旋得旋失,是以终于无成。诚能已知者不失其善,未知者又知之,则此心无非善,日用无非善。学者如无顿觉之明,当自此入;虽觉而未能无过,亦不可无学」。汲古云:「尝见周子《通书》云:『曷为天下善?曰师。故先觉觉后觉,闇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是朝廷正而天下治矣』」。先生曰:「是如此」。汲古问曰:「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故非德不尊,非道不明。此夫子答曾子之问。其分道与德而为尊与明之义如何」?先生曰:「道德非二。道者,言其无所不通,谓如道路之四通。人心之善谓之德,此德即道也。茍不通达,则己虽有德而不自知,故曰道所以明德,非德外复有道,道外复有德也。然人亦有虽明乎道,而己德犹有不善,则人心终未服,故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曰:『不在于善,而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所不贵。君子行斯可乐,德义可尊,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其德不脩,则人咸贱之。圣人以学者于道未洞明,或微明而未全,则德行多亏,故循循善诱」。
子曰:「君子不器」。偏则器,不偏则不器;止则器,不止则不器。有意、必、固、我,则器;无意、必、固、我,则不器。
「君子周而不比」。君子之心无私好,无私恶,如天地太虚。然万物纵横,纷乎其中,孰为反我者?孰为顺我者?反我顺我,在物则尔,天地太虚安知哉!惟其若此,故周而无可比者也。小人之心夺于物,倚于物,又从而为血气所使,有顺我者喜之,反我者恶之。喜则比,恶则否,比左则遗其右,比此则失乎彼,安得周天下哉!此无他,本心一失,坐血气纷扰之中,吾固知其然也。君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如日月之光然。日月之光,容光则及,何所取舍?知此则可以知君子之心矣。故亲亲而仁民,仁固杀于亲,而君子非私也;仁民而爱物,爱固杀于仁,而亦非私也,惟其义尔。故君子之爱,铢分锱别,而天下不以为私,固非如墨氏兼爱而二本也。小人以利合,尔汝爱昵,相濡以沫,胡越可使一家;一旦临小利害,父子有疑心焉。私欲之为害如此,血气之能夺本真如此。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则多矣。以不知为知,非曰饰其辞之谓,饰辞以欺人者不足道。固有胸中自以为有见,自以为知道,如斯而已,不复求知。若此者多矣,然非真知,诘之则穷,用之必不继,似是而非,似明而昏,似真而伪。以此知为知,殆不若不知之愈也。然能自知其不知,不认伪为真,不执昏为明,此亦明者也。此虽不知,乃所以为知也,其进于真知也有日矣。以不知为知,是无时而知也。子张亦有此病,故夫子诲之曰「多闻阙疑」,盖子张以疑为不疑而言者有矣。此子张所以难与并为仁,而由知德者鲜。
子谓子路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大哉圣言!夫不知而曰是知,何也?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又谓忠信为大道。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不知为不知,诚实无他,无思无为,非道而何?圣言善于明道如此。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圣训至矣,惜乎子路之不领也。不知为不知,何以曰知?孔子谓忠信大道,见于《大戴记》。《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子又曰:「主忠信」。又诲子张,见其参前倚衡者,指忠信也。学者于此所以多疑者,以于平常实直心之外复求之也。孔子曰「中庸」,庸,常也,平常也。箕子曰:「王道平平」。孔子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人皆有是心,即平常实直之心,空洞无形体,无际畔,变化云为,不可度思,矧可斁思?诚实之妙如此,复何求?即此即知。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直与服同一机缄,枉与不服同一源流。天下之道二,善与不善而已矣。善者天下之公道,不善者非天下之公道。直者善道,为公,为民心之所服。枉者不善道,为不公,为民心之所不服。一开其端,其类咸应。于戏,直者民心之所同然,枉者非民心之所同然。圣人得我心之所同然,举之于上,而天下之同然者应矣,此之谓要道。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学者随文释义,皆能言之,而能深知孔子之心者有几?后世学者其能于平居事亲从兄时,与出而事君临民,果一而无二乎?于以验孔子之心常一而无二。变化云为,日用万殊,而道心常一。此一,人人所自有,而自不知,自不信。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实为信,实则不伪,不伪则直,无矫揉,无支曲,荡荡坦坦,可与天地同,鬼神合。人生天地间,所以相处,群而不乱者,以其有此心也。无是,则相诬相罔,相诈相夺,亦安能一日而处?今人平居暇日,所与人交,茍未睹利害,往往皆诚实语,有物夺之则伪耳。人惟不知自有良知,昏蔽既久,奸诈日炽,至以机变为巧,不复知耻,见伪诈之巧者则喜,见信实之人则窃笑,又从而讥侮,甚至父子兄弟之间无所不用其诈。此与禽兽鬼魅等耳,尚何可齿以为人哉!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俭则不放逸,奢则放逸;戚则不放逸,易则放逸。不放逸之心至矣哉!为孝为弟,为谨为信,为忠为恕,为敬为恭,为刚健,为中正,为万善,顺而无失,应而无穷,不识不知,何思何虑?俭与戚人皆有之,而不自信其为大本。孔子又曰「礼本于天」,所谓天道在此。又曰「礼本于大一」,所谓大一者在此。不放逸之心至矣哉!孟子亦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尧曰「钦哉」,禹曰「克艰」,皋陶曰「兢兢」,周公曰「无逸」,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一也。
汲古问:「圣门言礼者非一,子张问礼之损益,曾子问昏祭之礼,言偃问礼之急也。惟林放问礼之本,而夫子乃答云:『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因其问礼之本而有奢易俭戚之分,非礼有本末欤」?先生曰:「孔子答门人之问,每每不同,各去其蔽尔,或有非切要者。唯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以礼之本难言。礼即人心之妙用,奢易放逸,则非道。使放即俭戚而忽觉焉,虚明澄一,即大一,即天地,即四时,即鬼神,即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本无末,匪异匪同,匪有匪无,不可度思,矧可斁思」?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绚,文也。巧笑,美目之文,不俟外饰,以质素为文也。孔子于是明质素之为本,而曰绘事后素。子夏稔闻夫子一贯之教,故曰「礼后乎」,疑不可以礼为后也。文质一致也,本末一贯也。他日以子游本末之论为非,即此意也。子夏蔽在溺于文,故孔子示之以质素。子夏之论又高焉,夫子安得不是之曰「起予者商也」?非子夏能发夫子之所未知,谓能发夫子之所未言也。子夏不为诗所拘,则庶乎善观诗矣。他日子夏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曾子不可,则子夏犹不无蔽。
汲古问:「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因观卫人闵庄姜之诗,止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无『素以为绚兮』一句,恐此《诗》之阙文。何圣人又据以子夏之对而为起予耶」?先生曰:「《硕人》诗四章,章七句,若益『素以为绚兮』一句,则八句矣。他章皆七句,又此章文势不应继此一句,此疑当阙。孔子答以『绘事后素』者,谓绘画之事后于素功,质素为本也,其旨欲潜消子夏尚文无实之蔽。子夏不领孔子之旨,而为大言:如此则礼后乎?言文与质一也,无本末先后。孔子于是因而善之曰『起予者商也』。圣心虚明广大,一无意必」。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杞、宋二国文献既皆不足,无所徵验,则孔子何所考而能知夏商之礼?既无所考,又何所据而能言?大哉礼,言本于大一,分为天地,转为阴阳,变为四时,生而为万物,行而为万务,为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父以此慈,子以此孝,君以此尊,臣以此卑,兄弟以此笃,夫妇以此和。是谓天则,是谓帝则,是岂以有文与献而存,无文与献而亡?近在人心,本非外物。贤献知之,愚众惑之。唯孔子自知自信,故自能言;但无文策可證,无贤献能證,则庸众必疑、必不信也。然则礼岂礼家之所能知」?
白鹿洞讲义 南宋 · 陈文蔚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七、《克斋集》卷八
《孟子》之书,惟辨义利。首见梁惠王,王曰:「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即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拔本塞源,正在于此。盖当时之人,惟知有利而不知有义,故一见孟子,便以利吾国为问。孟子之对,即黜其利而以仁义为对。使当时之人知有仁义,则不复言利矣。异时宋牼将之楚,欲说秦、楚之王而使之罢兵。孟子遇于石邱,问之曰:「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夫休兵息民而以利言,疑若未为过者,孟子则深论其心术之殊,而极言其兴亡之异以为劝戒,然则后之君天下者,可不明义利以示天下乎?天下之人,可不惟义是趋、惟利是黜乎?又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夫生死相去亦远矣,义之所在,宁舍生而取义,则义之为义,岂可须臾离哉?孟子凡与人言,无非援仁义以黜利,义利之说不明,自孟子而明。今世之人非不知义利之辨,惟私心之胜,则义不暇计。有国则曰何以利吾国,有家则曰何以利吾家,有身则曰何以利吾身,凡有所事,无非为利。一事之成败,一物之得丧,惟利是计。止知利己,遑恤害物,天下国家何以不至于雕弊,士夫风俗何以不至于薄恶,而仁义之道不明于斯世者,职此之繇也。况学者学为仁义,乃不知自别,而与流俗混同而无间,岂不得罪于名教哉?白鹿书院,文公先生旧所兴复,群吏多士以教育之,规矩所示,非不明甚。学于此者,读其书,淬其心,切磋讲论,无非天理人欲之辨。何者为天理,何者为人欲,毫釐之间必有区别,如是则无非在先生规矩之中,不失先生教育之意,义利之分,不辨而明矣。文蔚粗知为学,气质昏暗,未能造理。部使者以久处先生之门,采取虚誉,误令暂入书院,以与诸友游。深愧无以为诸友告,诵义利之说,使先知所趋向,然后积习其功程,讲明其阃奥,以造圣贤之域,庶无负先生之初意。诸友其无忽!
某去腊入洞,尝以义利之说为诸君子告,今将别去,复有一说为诸君言之。盖孔门之所讲者,仁而已矣。不知仁而为学,是为学而不知本也。终日讲学而不知其本,是犹水之无源也,其可乎?孟子曰:「仁,人心也」。不知为学之本,是失其本心。人有一心而已,失其本心,何以为人?故乐与诸君评之,幸毋忽!
孔门之教,无非以仁。群弟子之学于孔门,无非求仁。然仁道至大,未易轻许。故孔子罕言仁,而凡有所问,止教之以为仁之方也,仁之全体,未尝轻许。盖仁者,天理之浑然,而此心之全德。在人则欲其无一毫人欲之私,而一息尚存,与生俱生,非圣人生知安行而纯亦不已者不能也。故孟武伯问仲繇、冉求、公西赤之仁,则各称其才之所长,而皆曰「不知其仁」。子张问令尹子文、陈文子之仁,则各举其一节曰「忠矣」,曰「清矣」,至于仁则曰「未知焉得仁」。夫仁者,当理而无私心。令尹子文,孔子知其为忠;陈文子,孔子知其为清,至二人之心事,则孔子有所不知。以其事而观之,知其为忠、为清耳,心之公私,未知其果何如也,故曰:「未知焉得仁」。仲由、冉求、公西赤三子之心,孔子盖深知之,如父之知子,瞭然无疑,故直曰「不知其仁」,一曰「不知」,一曰「未知」,一字之间,盖有深意。群弟子之中,止颜子告之以「克己复礼」。至如仲弓,亦告之以为仁之方而已,其他凡有所荅,皆非仁之全体。告子贡,直曰:「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曰仁之方,则仁之全体果何在焉?学者当默而识之。然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则曰「殷有三仁焉」。伯夷、叔齐,则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观殷之三仁与夷、齐之事,则可以识仁矣。文公先生兴白鹿书院于废弛榛莽之馀,立正大规模于群居讲学之际。诸君日游其间,相与切磋,盖将以进德广业而同为圣贤之归,其可不知孔门之所讲求者乎?某老矣,求之而未有得,惟日从事于克己之学,孜孜焉死而后已。诸君幸用力于斯,毋徒曰力之不足。
赐吉林将军庆桂 清 · 弘历
五言律诗 押支韵 出处:御制诗四集卷一百
连疆因觐谒,扈跸日趋随。
虽未父书读(庆桂乃尹继善之子继善词臣出身庆桂由父荫得官),犹存世德规。
俾之习政事(曾在军机处行走),已可镇边陲。
夫子训孟武,其言汝尚思(庆桂多病且尚有生母故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