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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四十五
侍者福善日錄
門人通炯編輯
嶺南弟子劉起相重較
*觀老莊影響論
**敘意
西域諸祖。造論以破外道之執。須善自他宗。此方
從古經論諸師。未有不善自他宗者。吾宗末學。安
於孤陋。昧於同體。視為異物。不能融通教觀。難於
利俗。其有初信之士。不能深窮教典。苦於名相支
離。難於理會。至於酷嗜老莊為文章淵藪。及其言
論指歸。莫不望洋而歎也。迨觀諸家註釋。各狥所
見。難以折衷。及見口義副墨。深引佛經。每一言有
當。且謂一大藏經皆從此出。而惑者以為必當。深
有慨焉。余居海上枯坐之餘。因閱楞嚴法華次。有
請益老莊之旨者。遂蔓衍及此以自決。非敢求知
於真人。以為必當之論也。且慨從古原教破敵者。
發藥居多。而啟膏肓之疾者少。非不妙投。第未胗
其病源耳。是故余以唯心識觀而印決之。如摩尼
圓照。五色相鮮。空谷傳聲。眾響斯應。苟唯心識而
觀諸法。則彼自不出影響閒也。故以名論。
**論教源
嘗觀世之百工技藝之精。而造乎妙者。不可以言傳。
效之者。亦不可以言得。況大道之妙。可以口耳授受。
語言文字而致哉。葢在心悟之妙耳。是則不獨參禪
貴在妙悟。即世智辯聰治世語言。資生之業。無有一
法。不悟而得其妙者。妙則非言可及也。故吾佛聖人
說法華。則純譚實相。乃至妙法。則未措一詞。但云如
是而巳。至若悟妙法者。但云善說法者。治世語言。資
生業等。皆順正法。而華嚴五地聖人。善能通達世間
之學。至於陰陽術數。圖書印璽。醫方辭賦。靡不該練。
然後可以涉俗利生。故等覺大士。現十界形。應以何
身何法得度。即現何身何法而度脫之。由是觀之。佛
法豈絕無世諦。而世諦豈盡非佛法哉。由人不悟大
道之妙。而自畫於內外之差耳。道豈然乎。竊觀古今
衛道藩籬者。在此。則曰彼外道耳。在彼。則曰此異端
也。大而觀之。其猶貴賤偶人。經界太虗。是非日月之
光也。是皆不悟自心之妙。而增益其戲論耳。葢古之
聖人無他。特悟心之妙者。一切言教。皆從妙悟心中
流出。應機而示淺深者也。故曰無不從此法界流。無
不還歸此法界。是故吾人不悟自心。不知聖人之心。
不知聖人之心。而擬聖人之言者。譬夫場人之欣戚。
雖樂不樂。雖哀不哀。哀樂原不出於已有也。哀樂不
出於已。而以已為有者。吾於釋聖人之言者。見之。
**論心法
余幼師孔不知孔。師老不知老。既壯。師佛不知佛。退
而入於深山大澤。習靜以觀心焉。由是而知三界唯
心。萬法唯識。既唯心識觀。則一切形。心之影也。一切
聲。心之響也。是則一切聖人。乃影之端者。一切言教。
乃響之順者。由萬法唯心所現。故治世語言資生業
等。皆順正法。以心外無法。故法法皆真。迷者執之而
不妙。若悟自心。則法無不妙。心法俱妙。唯聖者能之。
**論去取
吾佛經。盡出自西域。皆從翻譯。然經之來。始於漢。至
西晉方大盛。晉之譯師。獨稱羅什為最。而什之徒。生
肇融叡四公。僧之麟鳳也。而什得執役。然什於肇。亦
曰。余解不謝子。文當相揖耳。葢肇尤善老莊焉。然佛
經。皆出金口所宣。而至此方。則語多不類。一經而數
譯者有之。以致淺識之疑。殊不知理實不差。文在譯
人之巧拙耳。故藏經凡出什之手者。文皆雅致。以有
四哲左右焉。故法華理深辭密。曲盡其妙。不在言。而
維摩文勢宛莊。語其理自昭著。至於肇四論。則渾然
無隙。非具正法眼者。斷斷難明。故惑者非之。以空宗
莊老孟浪之談宜矣。清涼觀國師。華嚴菩薩也。至疏
華嚴。每引肇論。必曰肇公。尊之也。嘗竊論之。藉使肇
見不正。則什何容在座。什眼不明。則譯何以稱尊。若
肇論不經。則觀又何容口。古今質疑頗多。而槩不及
此。何哉。至觀華嚴疏。每引老莊語甚夥。則曰。取其文
不取其意。圭峰則謂二氏不能原人。宗鏡闢之尤著。
然上諸師。皆應身大士。建大法幢者。何去取相左如
此。嘗試論之。抑各有所主也。葢西域之語。質直無文。
且多重複。而譯師之學。不善兩方者。則文多鄙野。大
為理累。葢中國聖人之言。除五經束於世教。此外載
道之言者。唯老一書而巳。然老言古簡。深隱難明。發
揮老氏之道者。唯莊一人而巳。焦氏有言。老之有莊。
猶孔之有孟。斯言信之。然孔稱老氏猶龍。假孟而見
莊。豈不北面耶。閒嘗私謂。中國去聖人。即上下千古。
負超世之見者。去老。唯莊一人而巳。載道之言。廣大
自在。除佛經。即諸子百氏。究天人之學者。唯莊一書
而巳。藉令中國無此人。萬世之下。不知有真人。中國
無此書。萬世之下。不知有妙論。葢吾佛法廣大微妙。
譯者險辭以濟之。理必沈隱。如楞伽是巳。是故什之
所譯稱最者。以有四哲為之輔佐故耳。觀師有言。取
其文不取其意。斯言有由矣。設或此方有過老莊之
言者。肇必捨此而不顧矣。由是觀之。肇之經論。用其
文者。葢肇宗法華。所謂善說法者。世諦語言資生業
等。皆順正法。乃深造實相者之所為也。圭峰少而宗
鏡遠之者。孔子作春秋。假天王之令。而行賞罰。二師
其操法王之權。而行襃貶歟。清涼則渾融法界。無可
無不可者。故取而不取。是各有所主也。故余以法華
見觀音三十二應。則曰應以婆羅門身得度。即現其
身而為說法。至於妙莊嚴二子。則曰汝父信受外道。
深著婆羅門法。且二子亦悔生此邪見之家。葢此方
老莊。即西域婆羅門類也。然此剛為現身說法。旋即
斥為外道邪見。何也。葢在著與不著耳。由觀音圓通
無礙。則不妨現身說法。由妙莊深生執著。故為外道
邪見。是以聖人教人。但破其執。不破其法。是凡執著
音聲色相者。非正見也。
**論學問
余每見學者披閱經疏。忽撞引及子史之言者。如攔
路虎。必驚怖不前。及教之親習。則曰彼外家言耳。掉
頭弗顧。抑嘗見士君子為莊子語者。必引佛語為鑒。
或一言有當。且曰。佛一大藏。盡出於此。嗟乎。是豈通
達之謂耶。質斯二者。學佛而不通百氏。不但不知是
法。而亦不知佛法。解莊而謂盡佛經。不但不知佛意。
而亦不知莊意。此其所以難明也。故曰。自大視細者
不盡。自細視大者不明。余嘗以三事自勗曰。不知春
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
知此。可與言學矣。
**論教乘
或問。三教聖人。本來一理。是果然乎。曰。若以三界唯
心。萬法唯識而觀。不獨三教本來一理。無有一事一
法。不從此心之所建立。若以平等法界而觀。不獨三
聖本來一體。無有一人一物。不是毗盧遮那海印三
昧威神所現。故曰。不壞相而緣起。染淨恒殊。不捨緣
而即真。聖凡平等。但所施設。有圓融行布。人法權實
之異耳。圓融者。一切諸法。但是一心。染淨融通。無障
無礙。行布者。十界五乘五教。理事因果淺深不同。所
言十界。謂四聖六凡也。所言五教。謂小始終頓圓也。
所言五乘。謂人天聲聞緣覺菩薩也。佛則最上一乘
矣。然此五乘。各有修進。因果階差。條然不紊。所言人
者。即葢載兩閒。四海之內。君長所統者是巳。原其所
修。以五戒為本。所言天者。即欲界諸天。帝釋所統。原
其所修。以上品十善為本。色界諸天。梵王所統。無色
界諸天。空定所持。原其所修。上品十善。以有漏禪。九
次第定為本。此二乃界內之因果也。所言聲聞所修。
以四諦為本。緣覺所修。以十二因緣為本。菩薩所修。
以六度為本。此三乃界外之因果也。佛則圓悟一心。
妙契三德。攝而為一。故曰圓融。散而為五。故曰行布。
然此理趣。諸經備載。由是觀之。則五乘之法。皆是佛
法。五乘之行。皆是佛行。良由眾生根器大小不同。故
聖人設教。淺深不一。無非應機施設。所謂教不躐等
之意也。由是證知。孔子人乘之聖也。故奉天以治人。
老子。天乘之聖也。故清淨無欲。離人而入天。聲聞緣
覺。超人天之聖也。故高超三界。遠越四生。棄人天而
不入。菩薩。超二乘之聖也。出人天而入人天。故往來
三界。救度四生。出真而入俗。佛則超聖凡之聖也。故
能聖能凡。在天而天。在人而人。乃至異類分形。無往
而不入。且夫能聖能凡者。豈聖凡所能哉。據實而觀。
則一切無非佛法。三教無非聖人。若人若法。統屬一
心。若事若理。無障無礙。是名為佛。故圓融不礙行布。
十界森然。行布不礙圓融。一際平等。又何彼此之分。
是非之辯哉。故曰或邊地語。說四諦。或隨俗語。說四
諦。葢人天隨俗而說四諦者也。原彼二聖。豈非吾佛
密遣二人。而為佛法前導者耶。斯則人法皆權耳。良
由建化門頭。不壞因果之相。三教之學。皆防學者之
心。緣淺以及深。由近以至遠。是以孔子欲人不為虎
狼禽獸之行也。故以仁義禮智援之。姑使捨惡以從
善。由物而入人。修先王之教。明賞罰之權。作春秋以
明治亂之迹。正人心。定上下。以立君臣父子之分。以
定人倫之節。其法嚴。其教切。近人情而易行。但當人
欲橫流之際。故在彼汲汲猶難之。吾意中國。非孔氏。
而人不為夷狄禽獸者幾希矣。雖然。孔氏之迹固然
耳。其心豈盡然耶。況彼明言之曰。毋意毋必毋固毋
我。觀其濟世之心。豈非據菩薩乘。而說治世之法者
耶。經稱儒童。良有以也。而學者不見聖人之心。將謂
其道如此而巳矣。故執先王之迹以挂功名。堅固我
執。肆貪欲而為生累。至操仁義而為盜賊之資。啟攻
鬥之禍者。有之矣。故老氏愍之曰。斯尊聖用智之過
也。若絕聖棄智。則民利百倍。剖斗折衡。則民不爭矣。
甚矣。貪欲之害也。故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故其為
教也。離欲清淨以靜定持心。不事於物。澹泊無為。此
天之行也。使人學此。離人而入於天。由其言深沈。學
者難明。故得莊子起而大發揚之。因人之固執也深。
故其言之也切。至於誹堯舜。薄湯武。非大言也。絕聖
棄智之謂也。治推上古。道越羲皇。非漫談也。甚言有
為之害也。詆訾孔子。非詆孔子。詆學孔子之迹者也。
且非實言。乃破執之言也。故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
訶教勸離。隳形泯智。意使離人入天。去貪欲之累故
耳。至若精研世故。曲盡人情。破我執之牢關。去生人
之大界。寓言曼衍。比事類辭。精切著明。微妙玄通。深
不可識。此其說人天法。而具無礙之辯者也。非夫現
婆羅門身而說法者耶。何其遊戲廣大之若此也。粃
糠塵世。幻化死生。解脫物累。逍遙自在。其超世之量
何如哉。嘗謂五伯僭竊之餘。處士橫議。充塞仁義之
途。若非孟氏起而大闢之。吾意天下後世左袵矣。當
羣雄吞噬之劇。舉世顛瞑。亡生於物。欲火馳而不返
者眾矣。若非此老䠇起。攘臂其閒。後世縱有高潔之
士。將亦不知軒冕為桎梏矣。均之濟世之功。又何如
耶。然其工夫由靜定而入。其文字從三昧而出。後人
以一曲之見而窺其人。以濁亂之心而讀其書。茫然
不知所歸趣。苟不見其心而觀其言。宜乎驚怖而不
入也。且彼亦曰。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
旦暮遇之也。然彼所求之大聖。非佛而又其誰耶。若
意彼為吾佛破執之前矛。斯言信之矣。世人於彼尚
不入。安能入於佛法乎。
**論工夫
吾教五乘進修工夫。雖各事行不同。然其修心。皆以
止觀為本。故吾教止觀。有大乘。有小乘。有人天乘。四
禪八定。九通明禪。孔氏亦曰。知止而後有定。又曰。自
誠明。此人乘止觀也。老子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
欲以觀其徼。又曰。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莊子亦曰。
莫若以明。又曰。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又曰。人莫鑑
於流水。而鑑於止水。惟止。能止眾止也。又曰。大定持
之。至若百骸九竅。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又曰。咸其
自取。怒者其誰耶。至若黃帝之退居。顏子之心齋。丈
人承蜩之喻。仲尼夢覺之論。此其靜定工夫。舉皆釋
形去智。離欲清淨。所謂厭下苦麤障。欣上淨妙離。冀
去人而入天。按教所明。乃捨欲界生。而生初禪者。故
曰。宇泰定者。發乎天光。此天乘止觀也。首楞嚴曰。一
切世閒所修心人。愛染不生。無留欲界。是人應念身
為梵侶。又曰。欲習既除。離欲心現。是人應時能行梵
德。名為梵輔。又曰。清淨禁戒。加以明悟。是人應時能
統梵眾。為大梵王。又曰。此三勝流。一切煩惱。所不能
逼。雖非正修真三摩地。清淨心中。諸漏不動。名為初
禪。至於澂心不動。湛寂生光。倍倍增勝。以歷二三四
禪。精見現前。陶鑄無礙。以至究竟羣幾。窮色性性。入
無邊際。名色究竟天。此其證也。由是觀之。老氏之學。
若謂大患。莫若於有身。故滅身以歸無。勞形莫先於
有智。故釋智以淪虗。此則有似二乘。且出無佛世。觀
化知無。有似獨覺。原其所宗。虗無自然。即屬外道。觀
其慈悲救世之心。人天交歸。有無雙照。又似菩薩。葢
以權論。正所謂現婆羅門身而說法者。據實判之。乃
人天乘精修梵行。而入空定者是也。所以能濟世者。
以大梵天王。為娑婆主。統領世界。說十善法。救度眾
生。據華嚴地上菩薩。為大梵王。至其梵眾。皆實行天
人。由人乘而修天行者。此其類也。無疑矣。吾故曰。莊
語純究天人之際。非孟浪之談也。
**論行本
原夫即一心而現十界之像。是則四聖六凡。皆一心
之影響也。豈獨人天為然哉。究論修進階差。實自人
乘而立。是知人為凡聖之本也。故裴休有言曰。鬼神
沈幽愁之苦。鳥獸懷獝狖之悲。修羅方瞋。諸天耽樂。
可以整心慮。趣菩提。唯人道為能耳。由是觀之。捨人
道無以立佛法。非佛法無以盡一心。是則佛法以人
道為鎡基。人道以佛法為究竟。故曰。菩提所緣。緣苦
眾生。若無眾生。則無菩提。此之謂也。所言人道者。乃
君臣父子夫婦之閒。民生日用之常也。假而君君臣
臣父父子子。不識不知。無貪無競。如幻化人。是為諸
上善人。俱會一處。即此世界。為極樂之國矣。又何庸
夫聖人哉。奈何人者。因愛欲而生。愛欲而死。其生死
愛欲者。財色名食睡耳。由此五者。起貪愛之心。搆攻
鬬之禍。以致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先王
之賞罰。不足以禁其心。適一已無厭之欲。以結未來
無量之苦。是以吾佛愍之曰。諸苦所因。貪欲為本。若
滅貪欲。無所依止。故現身三界。與民同患。乃說離欲
出苦之要道耳。且不居天上。而乃生於人閒者。正示
十界因果之相。皆從人道建立也。然既處人道。不可
不知人道也。故吾佛聖人。不從空生。而以淨梵為父。
摩耶為母者。示有君親也。以耶輸為妻。示有夫婦也。
以羅睺為子。示有父子也。且必捨父母而出家。非無
君親也。割君親之愛也。棄國榮而不顧。示名利為累
也。擲妻子而遠之。示貪欲之害也。入深山而苦修。示
離欲之行也。先習外道。四徧處定。示離人而入天也。
捨此而證正徧正覺之道者。示人天之行不足貴也。
成佛之後。入王宮而昇父棺。上忉利。而為母說法。示
佛道不捨孝道也。依人間而說法。示人道易趣菩提
也。假王臣為外護。示處世不越世法也。此吾大師示
現度生之楷模。垂誠後世之弘範也。嗟乎。吾人為佛
弟子。不知吾佛之心。處人閒世。不知人倫之事。與之
論佛法。則儱侗真如。瞞頇佛性。與之論世法。則觸事
面墻。幾如檮昧。與之論教乘。則曰枝葉耳。不足尚也。
與之言六度。則曰。菩薩之行。非吾所敢為也。與之言
四諦。則曰。彼小乘耳。不足為也。與之言四禪八定。則
曰。彼外道所習耳。何足齒也。與之言人道。則茫不知
君臣父子之分。仁義禮智之行也。嗟乎。吾人不知何
物也。然而好高慕遠。動以口耳為借資。竟不知吾佛
救人出世。以離欲之行為第一也。故曰。離欲寂靜。最
為第一。以余生人道。不越人乘。故幼師孔子。以知人
欲為諸苦本。志離欲行。故少師老莊。以觀三界唯心。
萬法唯識。知十界唯心之影響也。故歸命佛。
**論宗趣
老氏所宗。虗無大道。即楞嚴所謂晦昧為空。八識精
明之體也。然吾人迷此妙明一心。而為第八阿賴耶
識。依此而有七識為生死之根。六識為造業之本。變
起根身器界生死之相。是則十界聖凡。統皆不離此
識。但有執破染淨之異耳。以欲界凡夫。不知六塵五
欲境界。唯識所變。乃依六識分別。起貪愛心。固執不
捨。造種種業。受種種苦。所謂人欲橫流。故孔子設仁
義禮智教化為隄防。使思無邪。姑捨惡而從善。至若
定名分。正上下。然其道未離分別。即所言靜定工夫。
以唯識證之。斯乃斷前六識分別邪妄之思。以祛鬬
諍之害。而要歸所謂妙道者。乃以七識為指歸之地。
所謂生機道原。故曰生生之謂易。是也。至若老氏以
虗無為妙道。則曰谷神不死。又曰死而不亡者壽。又
曰生生者不生。且其教。以絕聖棄智。忘形去欲為行。
以無為為宗極。斯比孔則又進。觀生機深脈。破前六
識分別之執。伏前七識生滅之機。而認八識精明之
體。即楞嚴所謂罔象虗無。微細精想者。以為妙道之
源耳。故曰。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其以
此識乃全體無明。觀之不透。故曰。杳杳冥冥。其中有
精。以此識體。不思議熏。不思議變。故曰。玄之又玄。而
稱之曰妙道。以天地萬物。皆從此中變現。故曰。天地
之根。眾妙之門。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莊稱自然。且
老。乃中國之人也。未見佛法。而深觀至此。可謂捷疾
利根矣。借使一見吾佛。而印決之。豈不頓證真無生
耶。吾意西涉流沙。豈無謂哉。大段此識。深隱難測。當
佛未出世時。西域九十六種。以六師為宗。其所立論。
百什。至於得神通者甚多。其書又不止此方之老莊
也。洎乎吾佛出世。靈山一會。英傑之士。皆彼六師之
徒。且其見佛。不一言而悟。如良馬見鞭影而行。豈非
昔之工夫有在。但邪執之心未忘。故今見佛。只在點
化之閒。以破其執耳。故佛說法。原無贅語。但就眾生
所執之情。隨宜而擊破之。所謂以楔出楔者。本無實
法與人也。至於楞嚴會上。微細披剝。次第徵辯。以破
因緣自然之執。以斷凡夫外道二乘之疑。而看教者。
不審乎此。伹云彼西域之人耳。此東土之人也。人有
彼此。而佛性豈有二耶。且吾佛為三界之師。四生之
父。豈其說法。止為彼方之人。而此十萬里外。則絕無
分耶。然而一切眾生。皆依八識。而有生死堅固我執
之情者。豈只彼方眾生有執。而此方眾生無之耶。是
則此第八識。彼外道者。或執之為冥諦。或執之為自
然。或執之為因緣。或執之為神我。即以定修心。生於
梵天。而執之為五現涅槃。或窮空不歸。而入無色界
天。伏前七識生機不動。進觀識性。至空無邊處。無所
有處。以極非非想處。此乃界內修心。而未離識性者。
故曰。學道之人不識真。只為從前認識神。無量劫來
生死本。癡人認作本來人者。是也。至於界外聲聞。巳
滅三界見思之惑。巳斷三界生死之苦。巳證無為寂
滅之樂。八識名字尚不知。而亦認為涅槃。將謂究竟
寧歸之地。且又親從佛教得度。猶費吾佛四十年彈
訶淘汰之功。至於法華會上。猶懷疑佛之意。謂以小
乘而見濟度。雖地上菩薩。登七地巳。方捨此識。而猶
異熟未空。由是觀之。八識為生死根本。豈淺淺哉。故
曰。一切世閒諸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
成聲聞緣覺。及成外道。諸天魔王。及魔眷屬。皆由不
知二種根本。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
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涅槃元清淨體。則
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正此之謂也。
噫。老氏生人閒世。出無佛世。而能窮造化之原。深觀
至此。即其精進工夫。誠不易易。但未打破生死窠堀
耳。古德嘗言。孔助於戒。以其嚴於治身。老助於定。以
其精於忘我。二聖之學。與佛相須而為用。豈徒然哉。
據實而論。執孔者涉因緣。執老者墮自然。要皆未離
識性。不能究竟一心故也。佛則離心意識。故曰。本非
因緣。非自然性。方徹一心之原耳。此其世出世法之
分也。佛所破正不止此。即出世三乘。亦皆在其中。世
人但見莊子。誹堯舜。薄湯武。詆訾孔子之徒。以為驚
異。若聞世尊訶斥二乘。以為焦芽敗種。悲重菩薩。以
為佛法闡提。又將何如耶。然而佛訶二乘。非訶二乘。
訶執二乘之迹者。欲其捨小趣大也。所謂莊詆孔子。
非詆孔子。詆學孔子之迹者。欲其絕聖棄智也。要皆
遣情破執之謂也。若果情忘執謝。其將把臂而遊妙
道之鄉矣。方且歡忻至樂之不暇。又何庸夫憒憒哉。
華嚴地上菩薩。於塗灰事火臥棘投鍼之儔。靡不現
身其中。與之作師長也。苟非佛法。又何令彼入佛法
哉。故彼六師之執幟。非佛不足以拔之。吾意老莊之
大言。非佛法不足以證嚮之。信乎遊戲之談。雖老師
宿學。不能自解免耳。今以唯心識觀。皆不出乎影響
矣。
公元1588年
此論剏意。葢予居海上。時萬曆戊子冬。乞食王城。
公元1590年
嘗與洞觀居士夜談所及。居士大為撫掌。庚寅夏
公元1594年
日。始命筆焉。藏之既久。向未拈出。甲午冬。隨緣王
公元1595年
城。擬請益於弱侯焦太史。不果。明年乙未春。以弘
法罹難。其草業巳遺之海上矣。仍遣侍者。往殘簡
中搜得之。秋蒙恩遣雷陽。達觀禪師。由匡廬杖
䇿候予於江上。冬十一月。予方渡江。晤師於旅泊
菴。夜坐出此。師一讀三歎曰。是足以祛長迷也。即
公元1598年
命弟子如奇。刻之以廣法施。予固止之。戊戌夏。予
寓五羊時。與諸弟子結制壘壁閒。為眾演楞嚴宗
旨。門人寶貴。見而歎喜。願竭力成之。以卒業焉。噫
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此區區片語。誠不足
為法門重輕。剏意於十年之前。而克成於十年之
後。作之於東海之東。而行之於南海之南。豈機緣
偶會而然耶。道與時也。庸可強乎。然此葢因觀老
莊而作也。故以名論。萬曆戊戌除日。憨山道人清。
書於楞伽室。
病後俗冗。近始讀大製曹谿通志。及觀老莊影
響論等書。深為歎服。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
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及孔子人乘
之聖。老子天乘之聖。佛能聖能凡。能人能天之聖。
如此之類。百世不易之論也。起原再稽顙。
*道德經解發題
**發明宗旨
老氏所宗。以虗無自然為妙道。此即楞嚴所謂分別
都無。非色非空。拘舍離等。昧為冥諦者是巳。此正所
云。八識空昧之體也。以其此識。最極幽深。微妙難測。
非佛不足以盡之。轉此。則為大圓鏡智矣。菩薩知此。
以止觀而破之。尚有分證。至若聲聞不知。則取之為
涅槃。西域外道梵志不知。則執之為冥諦。此則以為
虗無自然妙道也。故經曰。諸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
菩提。乃至別成聲聞緣覺。諸天外道魔王。及魔眷屬。
皆由不知二種根本。錯亂修習。猶如煑沙。欲成佳饌。
縱經塵劫。終不能得。云何二種。一者無始生死根本。
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
涅槃元清淨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
遺者。此言識精元明。即老子之妙道也。故曰。杳杳冥
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由其此體。至虗至大。故非色。
以能生諸緣。故非空。不知天地萬物。皆從此識變現。
乃謂之自然。由不思議熏。不思議變。故謂之妙。至精
不雜。故謂之真。天地壞而此體不壞。人身滅。而此性
常存。故謂之常。萬物變化。皆出於此。故謂之天地之
根眾妙之門。凡遇書中所稱真常玄妙虗無大道等
語。皆以此印證之。則自有歸趣。不然。則茫若捕風捉
影矣。故先示於此。臨文不煩重出。
**發明趣向
愚謂看老莊者。先要熟覧教乘。精透楞嚴。融會吾佛
破執之論。則不被他文字所惑。然後精修靜定。工夫
純熟。用心微細。方見此老工夫苦切。然要真真實實。
看得身為苦本。智為累根。自能隳形釋智。方知此老
真實受用至樂處。更須將世事一一看破。人情一一
覰透。虗懷處世。目前無有絲毫障礙。方見此老真實
逍遙快活。廣大自在。儼然一無事道人。然後不得巳
而應世。則不費一點氣力。端然無為而治。觀所以教
孔子之言可知巳。莊子一書。乃老子之註疏。故愚所
謂老之有莊。如孔之有孟。是知二子所言。皆真實話
非大言也。故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
能行。而世之談二子者。全不在自已工夫體會。只以
語言文字之乎者也而擬之。故大不相及。要且學疎
狂之態者有之。而未見有以靜定工夫而入者。此其
所謂知我者希矣。冀親二子者。當作如是觀。
**發明工夫
老子一書。向來解者例以虗無為宗。及至求其入道
工夫。茫然不知下手處。故予於首篇。將觀無觀有一
觀字。為入道之要。使學者易入。然觀照之功最大。三
教聖人。皆以此示人。孔子則曰知止而後有定。又曰
明明德。然知明即了悟之意。佛言止觀。則有三乘止
觀。人天止觀。淺深之不同。若孔子乃人乘止觀也。老
子乃天乘止觀也。然雖三教止觀。淺深不同。要其所
治之病。俱以先破我執為第一步工夫。以其世人。盡
以我之一字為病根。即智愚賢不肖。汲汲功名利祿
之場。圖為百世子孫之計。用盡機智。總之皆為一身
之謀。如佛言諸苦所因。貪欲為本。皆為我故。老子亦
曰。貴大患若身。以孔聖為名教宗主。故對中下學人。
不敢輕言破我執。唯對顏子。則曰克已。其餘但言正
心誠意修身而巳。然心既正。意既誠。身既修。以此施
於君臣父子之間。各盡其誠。即此是道。所謂為名教
設也。至若絕聖棄智。無我之旨。乃自受用地。亦不敢
輕易舉似於人。唯引而不發。所謂若聖於仁。則吾豈
敢。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
也。至若極力為人處。則曰克已。則曰毋意毋必毋固
毋我。此四言者。肝膽畢露。然已者我私。意者生心。必
者待心。固者執心。我者我心。克者盡絕。毋者禁絕之
辭。教人盡絕此意必固我四者之病也。以聖人虗懷
遊世。寂然不動。物來順應。感而遂通。用心如鏡。不將
不迎。來無所黏。去無蹤迹。身心兩忘。與物無競。此聖
人之心也。世人所以不能如聖人者。但有意必固我
四者之病。故不自在。動即是苦。孔子觀見世人病根
在此。故使痛絕之。即此之教。便是佛老以無我為宗
也。且毋字。便是斬截工夫。下手最毒。即如法家禁令
之言毋得者。使其絕不可有犯。一犯便罪不容赦。只
是學者不知耳。至若吾佛說法。雖浩瀚廣大。要之不
出破眾生麤細我法二執而巳。二執既破。便登佛地。
即三藏經文。皆是破此二執之具。所破之執。即孔子
之四病。尚乃麤執耳。世人不知。將謂別有玄妙也。若
夫老子超出世人一步。故顓以破執立言。要人釋智
遺形。離欲清淨。然所釋之智。乃私智。即意必也。所遺
之形。即固我也。所離之欲。即已私也。清淨則廓然無
礙。如太虗空。即孔子之大公也。是知孔老心法。未嘗
不符。第門庭施設。藩衛世教。不得不爾。以孔子專於
經世。老子顓於忘世。佛顓於出世。然究竟雖不同。其
實最初一步。皆以破我執為主。工夫皆由止觀而入。
**發明體用
或曰。三教聖人教人。俱要先破我執。是則無我之體
同矣。奈何其用。有經世忘世出世之不同耶。答曰。體
用皆同。但有淺深小大之不同耳。假若孔子果有我。
是但為一已之私。何以經世。佛老果絕世。是為自度。
又何以利生。是知由無我。方能經世。由利生。方見無
我。其實一也。若孔子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
故。用也。明則誠。體也。誠則形。用也。心正意誠。體也。身
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用也。老子無名。體也。無為而為。
用也。孔子曰。唯天唯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
焉。又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且經世以堯舜為祖。
此豈有名有為者耶。由無我。方視天下皆我。故曰。堯
舜與人同耳。以人皆同體。所不同者。但有我私為障
礙耳。由人心同此心。心同則無形礙。故汲汲為之教
化。以經濟之。此所以由無我而經世也。老子則曰。常
善教人。故無棄人。無棄人。則人皆可以為堯舜。是由
無我。方能利生也。若夫一書所言。為而不宰。功成不
居等語。皆以無為為經世之大用。又何嘗忘世哉。至
若佛則體包虗空。用周沙界。隨類現身。乃曰。我於一
切眾生身中。成等正覺。又曰。度盡眾生。方成佛道。又
曰。若能使一眾生發菩提心。寧使我身受地獄苦。亦
不疲厭。然所化眾生。豈不在世間耶。既涉世度生。非
經世而何。且為一人而不厭地獄之苦。豈非汲汲耶。
若無一類。而不現身。豈有一定之名耶。列子嘗云。西
方有大聖人。不言而信。無為而化。是豈有心要為耶。
是知三聖。無我之體。利生之用。皆同。但用處大小不
同耳。以孔子匡持世道。姑從一身。以及家國。後及天
下。故化止於中國。且要人人皆做堯舜。以所祖者堯
舜也。老子因見當時人心澆薄。故思復太古。以所祖
者軒黃也。故件件說話。不同尋常。因見得道大難容。
故遠去流沙。若佛則教被三千世界。至廣至大。無所
揀擇矣。若子思所讚聖人。乃曰。凡有血氣者。莫不尊
親。是知孔子體用未嘗不大。但局於時勢耳。正是隨
機之法。故切近人情。此體用之辯也。惜乎後世學者。
各束於教。習儒者拘。習老者狂。學佛者隘。此學者之
弊。皆執我之害也。果能力破我執。則剖破藩籬。即大
家矣。
**發明歸趣
愚嘗竊謂孔聖若不知老子。決不快活。若不知佛。決
不奈煩。老子若不知孔。決不口口說無為而治。若不
知佛。決不能以慈悲為寶。佛若不經世。決不在世閒
教化眾生。愚意孔老。即佛之化身也。後世學佛之徒。
若不知老。則直管往虗空裏看將去。目前法法。都是
障礙。事事不得解脫。若不知孔子。單單將佛法去涉
世。決不知世道人情。逢人便說玄妙。如賣死猫頭。一
毫沒用處。故祖師亦云。說法不投機。終是閒言語。所
以華嚴經云。或邊地語說四諦。此佛說法。未嘗單誇
玄妙也。然隨俗以度生。豈非孔子經世之心乎。又經
云。五地聖人。涉世度生。世閒一切經書技藝。醫方雜
論。圖書印璽。種種諸法。靡不該練。方能隨機。故曰。世
諦語言資生之業。皆順正法。故儒以仁為本。釋以戒
為本。若曰。孝弟為仁之本。與佛孝名為戒。其實一也。
以此觀之。佛豈絕無經世之法乎。由孔子攘夷狄。故
教獨行於中國。佛隨邊地語說四諦。故夷狄皆從其
化。此所以用有大小不同耳。是知三教聖人。所同者。
心。所異者迹也。以迹求心。則如蠡測海。以心融迹。則
似芥含空。心迹相忘。則萬派朝宗。百川一味。
*憨山緒言
有物者。不可以語道。夫萬物紛紜。非有也。有之者。人
也。人不有。則萬物何有。凡有物者。必殉物。殉物者。幾
亡人。人亡矣。孰與道哉。物與人也。甚矣夫。
忘物者。不足以致道。夫不有物者。達物虗。物虗則不
假忘。而忘矣。而云我忘物已。我忘物已。有所可忘。非
真忘。故云不足以致道。
淪虗者。未足以盡道。夫心不虗者。因物有。物虗而心
自虗矣。心虗物虗。則心無而有。物虗心虗。則物有而
無。如斯則又何滯哉。而必以虗為虗。取虗為極。是淪
虗也。何盡道。
忘與不忘俱忘。忘忘矣。而必拘俱。忘忘矣。而不拘俱
難。噫。至矣哉。安得無忘。而無不忘。無俱而無不俱者。
而與之言忘俱耶。
今夫致道者。在塵必曰動易體。出塵必曰靜易造。以
動易者。如實石火。以靜易者。如可急流。石火似有。急
流似停。易此者。是不達動靜之原。生滅之本也。
被物動者。我之招也。不有我。孰能動哉。觀夫長風鼓
於天地。木折。而竅號。於太虗何有焉。故至人無我。虗
之至也。以其虗。故不動。
心體原真。習染成妄。故造道之要。但治習。治習之要。
純以智。嘗試觀夫融冰者焉。火勝則冰易消。智深則
習易盡。
我信人不信。非人不信。信不及也。人信我不信。非我
不信。不足信也。故我信信心。人信信言。言果會心。則
無不信矣。
銖兩移千鈞之至重。一私奪本有之大公。私也者。圓
明之眚。生死之蒂也。是以得不在小。失不在大。聖人
戒慎恐懼。不睹不聞之地。
勞於利。勞於名。勞於功。勞於道。其勞雖同。所以勞。則
異也。是以有利不有名。有名不有功。有功不有道。有
道者。道成無不備。
陸魚不忘濡沫。籠鳥不忘理翰。以其失常思返也。人
而失常。不思返。是不如魚鳥也。悲夫。
趣利者急。趣道者緩。利有情。道無味。味無味者。緩斯
急也。無味。人孰味之。味之者。謂之真人。
心本澄淵。由吸前境。渾濁其性。起諸昏擾。悶亂生惱。
推原其根。其過在著。
一瞖在眼。空華亂起。纖塵著體。雜念紛飛。了瞖無華。
銷塵絕念。
至細者大。至微者著。細易輕。微易忽。眾人不識。聖人
兢兢。由乎兢兢。故道大功著。萬世無過。
物無可欲。人欲之。故可欲。欲生於愛。愛必取。取必入。
入則沒。沒則已小而物大。生輕而物重。人亡而物存。
古之善生者。不事物。故無欲。雖萬狀陳前。猶西子售
色於麋鹿也。
吾觀夫狎虎狼者。雖狎而常畏。恐其食已也。故常畏。
色欲之於人。何啻虎狼哉。人狎而且玩。食盡而心甘。
恬不知畏。過矣乎。虎狼食身。色欲食性。
色欲之於人。無敵也。故曰。賴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
之人。無能為道者。吾意善敵欲者。最以智。助智以厭。
厭則懼。懼則遠。遠則淡。淡則忘。忘之者。望形若偶人。
視味如嚼蠟。何欲哉。
難而易。易而難。眾人畏難而忽易。聖人畏易而敬難。
是以道無不大。德無不弘。功無不成。名無不立。
世之皆以功名為不朽。謂可以心致。故勞心。謂可以
形致。故勞形。且夫盡勞。而未必樹。樹而未必固。吁。去
聖人孰能固哉。不固則朽。何固哉。吾謂不朽者。異夫
是。知吾之不朽不朽矣。
榮名者跂名。榮位者跂位。既跂矣。辱何加焉。故曰。跂
者不立。不立者無本。無本而名位之兢兢乎得失也。
何榮哉。
富不大。以其蓄。有蓄則有亡。故不大。貴不至。以其高。
有高則有下。故不至。是知達人無蓄。故富莫大焉。無
高。故貴莫至焉。
藏迹者非隱。迹隱而心未必忘。馮名者非顯。名顯而
道未必著。故隱非正。顯非大。吾所謂隱顯者。異乎是。
吾所謂隱顯者。隱於體而顯於用也。體隱則廓爾太
清。萬境斯寂。用顯則森然頓現。一道齊觀。如斯則逆
順隨宜。窮通一致矣。噫。處此者。博大真人哉。
君父之命不可逃。況大命乎。嘗試觀夫負小技。而不
達大命者。居常為失意。當分為棄時。故踔踶之心。憤
激託言。而要乎世。噫。過矣。夫達士觀之。猶人酣酒夜
行。而射顙於柱。抱布鼓而號救於天也。雖然。布鼓存
焉。知命者不取。
以機為密。非密矣。以道為密。密也。夫吾嘗觀夫弄弩
者。岌岌然百發而數獲。此善者也。而況不善者乎。善
為道者。能宥物。不發而物無所逃。故密莫大焉。勁莫
至焉。
天地循環。千變萬化。死生有常。人莫之測。不測其常。
狥物而忘。聖人返物。故乃昌。
人棄我取。故人之所有。我不有。我之所有。人不有。人
非不有。以其不知有。故不有。設知有。我何異哉。
塵垢污指。必濯而後快。貪嗔害德。而不知祛。是視德
不若一指也。指污有生。德害失性。
負重者累。多知者勞。累久則形傷。勞極則心殆。殆已。
所以殆者。事外也。是以重生者。事內不事外。循已不
循人。志存不志亡。
變通。難言也。人莫不以趣利避害為然。而吾實不然。
亦有夫利害置前。而不可却者。變也。何通耶。眾人隨
之。君子審之。聖人適之。適之則不有。以其不自有。故
不有。
人謂之盜物者為盜。非盜也。吾謂之盜心者為盜。確
已夫。夫盜。盜物未必盡。有禦必不入。設入必獲。獲則
死無容。既死矣。奚盜哉。夫盜。盜心必盡失。禦急而愈
入。設獲且生。而多又縱之。尤有誨之者。慎之哉。
道盛柔。德盛謙。物盛折。是以柔愈強。謙愈光。折愈亡。
古之不事物者。故乃長。
密於事者心疏。密於心者事達。故事愈密。心愈疏。心
愈密。事愈達。心不洗者。無由密。是以聖人。貴洗心。退
藏於密。
一剌在膚。側掉而不安。眾剌在心。何可安耶。剌膚膚
潰。剌心心亡。
大威可畏。觀夫天地肅殺者。大威也。萬物雖眾。靡靡
然孰能當之。故夫人有威者。承天也。天威至公。人威
効公。天威愛物。人威主生。
化人無功。化已有功。已果化。而人不化自化矣。徵夫
觀德人之容。使人之意也消。信夫。
治逆易。治順難。逆有對。順無知。故有知者。遇逆如甘
露。畏順如鴆毒。慎之至也。以其慎。故守不失。慎也者。
成德之人歟。
心體本明。情塵日厚。塵厚而心日昏矣。是以聖人用
智不用情。故致道者。以智去情。情忘則智泯矣。忘情
者。近道哉。
智鉅事微。善達事者。莫若智。故智之器。挫銳解紛無
不利。嘗試觀夫片雪點紅爐。清霜消烈日。以其勝之
也。故自勝者。孰能禦之。
人以大巧。我用至拙。人巧以失。我拙以得。故善事道
者。棄巧取拙。無不獲。
順我者喜。逆我者怒。喜怒迭遷。好惡競作。日益其過。
推原其由。本乎不覺。不覺。即忘返也。
恣口體。極耳目。與物钁鑠。人謂之樂。何樂哉。苦莫大
焉。隳形骸。泯心智。不與物伍。人謂之苦。何苦哉。樂莫
至焉。是以樂苦者苦日深。苦樂者樂日化。故効道之
人。去彼取此。
天地不勞而成化。聖人以勞而成功。眾人因勞而遂
事。事遂者逸。功成者退。故曰。功成事遂身退。天之道。
多財者驕。高位者慢。多功者伐。大志者狂。勝才者傲。
厚德者下。實道者隨。
不了假緣。橫生取捨。識風鼓扇。浩蕩不停。如海波澄。
因風起浪。風若不起。波浪何生。識若不生。萬緣何有。
故致道者。不了即生。了即無生也。善哉。
源不遠。流不長。道不大。功不固。是以聖人德被羣生。
功流萬世。以其道大也。有大道者。孰能破之。
目容天地。纖塵能失其明。心包太虗。一念能塞其廣。
是知一念者。生死之根。禍患之本也。故知幾知微。聖
人存戒。
自信者。人雖不信。亦信之矣。不自信者。人雖信。亦不
信之矣。故自信敦誠。人信易欺。誠者曰精。欺者曰淪。
智照識惑。惑起千差。照存獨立。故致道者。以照照惑。
貴智不貴識。
觀夫市人莽行。失足於窪。然必惕然揮臂以自誓者。
為嫌其污屨也。今夫人者。處下德而晏然。不惕不誓。
是自短於市人。而土苴其道德也。悲夫。
人皆知變之為變。而為之變。而不知變有不變者存
焉。苟知其不變。則變不能變之矣。苟不知其不變。雖
無變何嘗不變哉。請試觀夫聖人。身循萬有。潛歷四
生。紜紜並作。而無將無迎者。是處其不變而變之也。
何變哉。若夫人者。形若槁木。而心若颺塵。物絕迹而
猶呻吟。是無變也。何嘗不變哉。
寢息坐臥。所以逸身也。止絕攀緣。所以逸心也。身逸
者志墮。心逸者志精。故養道者。忘形師心道乃貞。
天地大。以能含成其大。江海深。以善納成其深。聖人
尊。以納污含垢成其尊。是以聖人。愈容愈大。愈下愈
尊。故道通百劫。福隆終古。而莫之爭。
視民為吾民。善善惡惡。或不均。視民為吾心。慈善悲
惡。無不真。故曰。天地同根。萬物一體。此之謂同仁。
見色者盲。見見者明。聞聲者聾。聞聞者聰。是以全色
全見。盡聲盡聞。無不融。聲色俱非。見聞無住。此之謂
大通。
眾念紛紛不止。無以會真。若以眾念止眾念。則愈止
愈不止矣。若以一念止眾念。則不止而自止矣。吾所
謂一念者。無念也。能觀無念。不妨念念。而竟何念哉。
雖然。實無念者。贅也。夫曾不知其為橛也。
心體元虗。妄想不有。若了妄不有。雖有而不有也。不
了妄不有。雖不有猶有之也。故妄想如空花。其根在
眼眚。了眚花不無。空體常寂滅。
夫平居內照似有。及涉事即無者。直以心境未融。前
塵未了。而為留礙也。故造道者。不了前塵。縱心想俱
停。猶為趣寂。故於至道不取。
體寂用照。用不失體。即照而寂。體不離用。即寂而照。
是以體寂若太虗。用照如白日。故萬變無虧。無幽不
鑒。
前無始。後無終。萬劫一念。六合一虗。人物齊軌。大小
同狀。晝夜不變。死生不遷。此之謂常。然體此者。似人
而天。誰為之愆。
事小理大。事有千差。理唯一味。善理者。即事無外。隱
顯存亡莫之二。是以至人。愈動愈靜。無不寓。
不可以無心得。不可以有心求。有心執有。無心著無。
是二俱非。則超然獨立。所以大人無對者。以其無可
當情也。
念有物有。心空法空。是以念若虗鎔。逢緣自在。心如
圓鑑。來去常閒。善此者。不出尋常。端居妙域矣。
大忘不忘無不忘。用意忘者。愈忘愈著。執著者。未喻
道。果喻道。何不忘耶。故曰魚相忘於水。人相忘於道。
游魚不知海。飛鳥不知空。凡民不知道。藉若知道。豈
為凡民哉。吾意善體道者。身若魚鳥。心若海空。近之
矣。
一動一靜。一語一默。揚眉瞬目。或飲與啄。左之右之
無時不察。察久念裂。劃然自得。自得者自知。人莫之
識。
天地之功。不捨一草。滄海之潤。不棄一滴。圓明之體。
不離一念。是知一念之要。重矣夫。
真心至大。此身至微。是以明真心者。返觀此身。猶若
片雲浮於太清。任往任來。翛然無寄。由無寄故。處世
若寄焉。
為有為。無能為。為無為。能有為。是以聖人無為而無
不為也。吾所謂聖人無為者。葢即為而不有其為。非
若寒灰枯木。而斷然不為也。
太虗游於吾心。如一漚在海。況天地之在太虗乎。萬
物之在天地乎。此身之在萬物乎。外物之在此身乎。
嘻。𦕈小哉。以其小故大。
天地寂。萬物一。守寂知一。萬事畢。處此道者常不忒。
以其不忒。故作做云為俱不失。不失者。謂之真人。
超然絕待大同也。夫不同。則物我二。物我二。則形敵
生。有形敵者。侍莫甚焉。何絕哉。吾意善致道者。貴兩
忘。兩忘則物我一。物我一。則形敵忘。形敵既忘。誰待
哉。絕待故大。大故同。大同者。謂之聖人。故曰。會萬物
而為已者。其唯聖人乎。
山河大地。一味純真。心若圓明。天地虗寂。故達此者。
外觸目無可當情。中返觀了無一物。如斯則空。空絕
迹。物物徒云。身寄寰中。心超象表矣。
靜極則心通。言忘則體會。是以通會之人。心若懸鑑。
口若結舌。形若槁木。氣若霜雪。嘻。果何人斯。願與之
遊也。
其形似拘拘。其中深而虗虗。眼若不見。耳若不聞。昏
昏悶悶。人望之而似癡。若亡人而不知偶誰。吾請以
為師。
世閒所有。杳若夢存。夢中不無。覺後何有。故不覺何
以超有。不超有何以離世。吾所謂離世者。非離世。離
世在即世而離世也。即世而離世者。謂之至人。
知有為始。極盡為終。䇿知以智。運極以權。權也者。涉
有也。涉有處變。古有萬變而不失其正者。根本存焉。
今夫不本而誇善變者。是由自縛而解人。人見而必
唾。雖孺于大笑之。
直達謂之頓。密造謂之漸。直達詣真。密造除偽。真不
詣。偽不除。偽不除。真不極。由是觀夫偽也者。真之蔽
歟。道之害歟。德之累歟。
圓融該攝。廣大交徹。全事全理。隱顯莫測。一多互含。
多一互入。舉一通收。不妨羅列。小大不殊。凡聖不隔。
常泯常照。常起常寂。心不可思。言不可議。日用尋常。
曾無欠闕。常在其中。不勞途涉。此之謂至極。
大言載道。小言載名。至言忘言。載名者近。載道者遠。
忘言者通。是故近則易親。遠則易毀。通則莫測。以其
至。故莫測。居莫測者。謂之神化。
孤掌不鳴。不虗無響。絕待無言。由是觀之。言者有待
而然也。雖然。言言於無言。言即無言矣。無言者。言之
不及也。吾意善得無言者。在遺言。言既遺。而無言者
得矣。何言哉。
聊城傅光宅曰。世之謂子書者。則老莊非其至乎。
老言簡而意玄。莊語奇而思遠。後之談道者歸焉。
荀楊而下。未足擬也。茲緒言將非老莊之倫耶。其
為文俊偉明潔。而其意旨。難以名言。或老莊猶有
所未及耶。疑者曰。子是過矣。老莊何可及也。余曰。
老莊誠不可及也。乃所稱谷神和同。與疑始玄珠
之類。則似有言而未盡。又似欲言而難於言者。道
信無窮極也。西方聖人。無法可說。而有說法。言之
盡矣。故觀老莊。而知諸子未盡也。觀西方聖人。而
知老莊未盡也。緒言。則旨出於西方聖人。而文似
老莊者也。故曰。或老莊猶有所未及也。然是亦有
言也。有言則緒也。故以緒言名。即其言。而求其所
不言。是存乎人矣。不然。謂憨山今人也。緒言何奇
哉。豈唯不及老莊。亦復不及諸子。
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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