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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詩鈔卷十四
梁啟超
公元1911年
(啟超,初字卓如,後改任公,別署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清宣統三年春,嘗遊臺灣。在臺成詩八十九首、詞十二首,原擬輯之曰「海桑吟」。惜無定本流傳,僅於「飲冰室合集」(中華書局印行)所收「詩」與「詞」及「遊臺灣書牘」中見其七十餘首。其中有經榮縣趙熙(字香宋,號堯生)所點竄,在臺並有不完全之抄本存留。連橫編「臺灣詩薈」嘗有「海桑吟」之輯,但與「飲冰室合集」本稍有出入,顯已有所刪略矣。)
贈臺灣逸民林獻堂兼簡其從子幼春
林侯嶔奇將門子,今作老農友鹿豕;窮秋訪我雙濤園,自陳所歷淚如泚。自從漢家棄珠,煢煢視息既逾紀;天地無情失覆載,父母義絕疇怙恃!逝將去汝靡所逃,謂他人昆莫我以。前年府令築鐵路,料地考工集輸倕;連畦千里沒入官,區區券直不余畀。去年大尹修市政,滌蕩穢瑕道如砥;井堙木刊遍窮邑,老屋十家九家毀。此邦炎燠土宜蔗,家家樹藝得生理;一從製糖會社興,攘取吾羭紾諸臂。虎威狐假尚有然,澤竭魚勞可知矣!近師王、呂作保甲,百室為閭閭十比;一人犯科十人坐,知而不訐法同抵。偪
仄過於束溼薪,螮蝀橫空孰敢指!頗聞彼都盛學術,橫舍如林塞縣鄙;今宅新邑亦何有,博士倚席堂生杞!偶募學僮肄「假名」,取備象鞮服驅使;聞政、講武皆有禁,所畏群雛生爪觜。居恆凜烈作鸇逐,或亦噢咻市狙喜。吁嗟僇民不可說,盡日踽行荊棘裏;為鬼為蜮避無所,呼牛呼馬應俱唯。羲苗、軒裔彼何人?海枯石爛今如此!我聞憯愴不能終,相對瀉淚如鉛水;林侯林侯且莫悲,君看天柱行崩圮!孑遺久視誰能期,萬方同患君先耳;殷頑箕子已為奴,夏胤淳維復不祀。只今中原一塊肉,手足剝落成人彘;豺狼在邑人命微,蛇龍走陸地機起;彼昏日醉更何知,我在靡樂今方始。篋中亦有龜手藥,能活邦國出九死!予音嘵嘵哀且號,聽我藐藐如充耳。有時孤憤結中腸,逝將一瞑不復視。閬風馬忽反顧,膴膴吾土吁信美!誰能太上竟忘情,況行正半九十里。丈夫未死未可料,萬一還能振物恥!假如不就陳力列,立言亦當百世俟!安能坐令千聖心,遽及余生墮泥滓!以茲勖君還自繩,君當收涕啟粲齒。河梁十月水清淺,霧峰(君所居曰霧峰莊)遠接蓬萊紫;行將買棹從君遊,更接清譚挹蘭芷。頗聞阿咸最秀拔,磊磊羅胸皆文史;為言置酒無算爵,待我相與澆塊壘!
辛亥二月二十四日,偕荷菴及女兒令嫻乘「笠戶丸」游臺灣,二十八日,抵雞籠山舟中雜興
我生去住本悠悠,偏是逢春愛遠遊;歷劫有心還惜別,櫻花深處是并州(首途時,雙濤園繁櫻正作花;嫻兒以辜負一年花事為憾)。
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二十五日,舟泊馬關)!
天風浩浩引飛舲,睡起檣鐘報幾程;天末虹隨殘雨霽,波間鷗帶夕陽明。
萬丈霞標散霧珠。海中湧出日如盂;驕兒拍手勤相問:「得似羅浮日觀無」(與嫻兒觀日出按:「臺灣詩薈」末兩句作「嬌兒問似羅浮否?一片鄉心動鷓鴣」)?
天淡雲閑清晝同,彈碁蹴踘各能雄;閑心欲取春燈謎。領略蘇家舶趠風(舟客為種種娛戲)。
滄波一去情何極!白鳥頻來意似闌(按:「詩薈」「闌」作「閒」)。卻指海雲紅盡處,招人應是浙東山(二十七日,舟掠溫、台界而南)。
漢家故是負珠,覆水東流豈復西!我遇龜年無可訴,聽談天寶祗傷悽(舟中有臺灣遺民,談亡臺時事頗詳)!
迢遞西南有好風,故人相望意何窮!不勞青鳥傳消息,早有靈犀一點通(未至臺灣前一日,林獻堂以無線電報祝海行安善按:「詩薈」末二句作「勞生不被天公妒,默默靈犀一點通」)。
東海波光入酒卮,檣烏吉語報朝曦;而翁載得愁千斛,化作茲遊一段奇(二十八日,為嫻兒生日)。
番番魚鳥似相親,滿眼雲山綠向人;前路欲尋瀧吏問,惜非吾土忽傷神(望雞籠)!
臺北故城毀矣,留其四門
清角吹寒日又昏,井榦烽櫓也(按:「詩薈」作「了」)無痕;客心冷似秦時月,遙夜還臨麗正門(按:「詩薈」「麗正門」作「景福門」)。
臺北節署,劉壯肅所營,今為日本總督府矣
幾處榱題敝(按:「詩薈」誤「敞」)舊椽,斷碑陊剝草成煙;傷心最有韓南澗,凝碧池頭聽管絃。
拆屋行
麻衣病嫠血濡足,負攜八雛路旁哭;窮臘慘栗天雨霜,身無完裙居無屋。自言近市有數椽,太翁所構垂百年;中停雙槥未滿七,府帖疾下如奔弦。節度愛民修市政,要使比戶成殷闐;袖出圖樣指且畫,剋期改作無遷延!懸絲十命但恃粥,力單弗任惟哀憐!吏言稱貸豈無路,敢以巧語干大權!不然官家為汝辦,率比傍舍還租錢。出門十步九回
顧,月黑風淒何處路?祇愁又作「流民」看,明朝捉收官裏去(彼中凡無業游民,皆拘作苦工)。市中華屋連如雲,哀絲豪竹何紛紛!游人爭說市政好,不見街頭屋主人。
三月三日,遺老百餘輩設歡迎會於臺北故城之薈芳樓,敬賦長句奉謝
側身天地遠無歸,王粲生涯似落暉(按:「遊臺灣書牘」此兩句作「遠遊王粲漫懷歸,卻踏天涯訪落暉」);花鳥向人成脈脈,海雲終古自飛飛。尊前相見難啼笑,華表歸來有是非!萬死一詢諸父老,豈緣漢節始沾衣(按:「書牘」末兩句作「料得隔江諸父老,不緣漢節始沾衣」)!
憶附公車昔上書,罪言猶及徙薪初;珠一擲誰當惜,精衛千年願總虛!曹社鬼謀成永歎,楚人天授欲何如?最憐有限哀時淚,更灑昆明劫火餘!
閒氣神奇表大瀛,伏波橫海舊知名;南來蛇鳥延平壘,北向雲山壯肅城。萬里好風回舶趠,百年麗日照春耕。誰言鶯老花飛後,贏得胥濤日夜聲!
劫灰經眼塵塵改,華髮侵顛日日新;破碎山河誰料得,艱難兄弟自相親!餘生飲淚嘗(按:「詩薈」作「當」)杯酒,對面長歌哭古人。留取他年搜野史,高樓風雨紀殘春。
櫟社諸賢見招
大道風吹海氣腥,道旁薺麥長青青;水雲意外空明處,一角人間野史亭。
中散養生惟中酒,東坡畏事好吟詩;將心寫入江潭淚,消得天荒地老時!
天涯所至饒斤斧,可有名山養棄材?政恐風低雲斷處,十圍遠籟作聲哀!
清時我亦成樗散,分作神州袖手人;憑語沙邊舊鷗鷺,倘容占席暫相親!
遊臺灣,追懷劉壯肅公
公元1044年
憶昨甲申之秋方用兵,南斗騷屑桴鼓鳴;海隔倒懸待霖雨,詔起將軍巡邊庭。將軍功成狎文忠(按:「詩薈」「忠」作「史」),高躅久謝塵軒櫻;國家多難敢自逸,笑揖猿鶴飆南征。半天波赤馳長鯨,魑魅甘人(按:「詩薈」作「魈魑甘入」)白晝行;百年驕虜翫處女,將軍飛下萬靈驚(按:「詩薈」「靈」作「人」)。雞籠一戰氣先王,滬尾設險疇能嬰!其時馬江已失利,黑雲漠漠愁孤城;忍饑犯瘴五千士,盡與將軍同死生。手提百城還天子,異事驚倒漢公卿!朅來海氣千里平(按:「詩薈」「氣」作「雲」),杲杲紅日照屯耕;桑麻滿地長兒女,舉子往往劉其名。將軍謀深憂曲突,謂是脆單前可懲;酒泉、樂浪宜置郡,用絕天驕揚漢旌。鑿山冶鐵作馳道,俯海列屯堅營;宅中議設都護府,坐控南北如建瓴。料民度地正疆(按:「詩薈」誤「彊」)界,以利庸調防兼并。鄭渠鄴漳隨地有,下邑亦滿絃歌聲。平蠻直窮鳶墮(按:「詩薈」作「
盡」)處,要使鹿豕馴王靈。訏謨事事準官禮,邊功區區卑李程。中朝大官玩厝火,枋鷃豈喻鵬徙溟!司農出納吝銖寸,齊威恤鄰空典型!輪臺已聞罷邊議,況乃盈耳來青蠅。將軍受事亦六稔,謂糜頂踵酬闕廷;軒車一去留不得,藤蔓啼鶯空復情。大潛山下白雲橫(公有「大潛山房文集」。按:「詩薈」「文」作「詩」),下有寒湫蛟可罾;手種菜甲日已長,有時南望微撫膺。任尚豈省班超策,辛湯(按:「詩薈」作「張湯」)或妒充國能;長城已壞他豈惜,雨拋鎖甲苔臥槍。夜(按:「詩薈」作「夢」)來風惡鼉涎腥,上相出蒞城下盟;燕雲投贈自古有,珠棄捐誰輸贏!可憐將軍臥大床(按:「詩薈」作「榻」),眼中憧憧百鬼獰,噩夢驚起月墮(按:「詩薈」作「墜」)海,鹿耳、鯤身山自青。滔滔沈恨閟九京,鴟夷不返餘濤形;涇原更安得一范,西涼空復說三明!祇今劫火又灰冷,東方千騎來輕盈;黠虜竊踵將軍武,竟有豎子名能成!山河錦繡亦增舊,獨惜花鳥長凋零!吁嗟乎!漢家何代無奇英,陳湯無命逢匡衡!賈生得放既云幸,晁錯效忠行當烹!及其摧折已略盡,九牧所至如罄瓶;一朝有事與人遇,乃若持筳(按:「詩薈」作「莛」撼大楹。君不見將軍嘔心六載功不就,翻以資敵成永寧?天地生才亦匪易,悵望古今徒立令竮!
斗六吏
警吏陣斗六,數百如合圍;借問此何者?買地勞有司。赫赫糖會社,云是富國基;
公元1911年
種蔗當得由,官價有程期。小人數畝田,死父之所遺;世守亦百稔,饘粥恆於斯;願弘一面仁,貸此八口饑!欲語吏先嗔,安取閑言辭!府令即天語,豈天乃可違!眾雛各有命,何不食肉糜!出券督畫諾,肘後吏執持;拇印失爛熳,甘結某何誰!昔買百緡強,今賣不半之;便願不取直,方命還見笞。一日買十甲,一月千甲奇。入冬北風起,餓殍閬路歧;會社大煙突,驕作竹筒吹。
墾田令
府帖昨夜下,言將理原隰;自今限名田,人毋過十甲。聞官方討番,境土日安集;墾作宜待人,官寧視畚鍤!官云汝母國,齒稠苦地;每每此原田,將以世其業。舊田不汝追,帝賚已稠疊;安得非分求,無厭若馮鋏!貴人于于來,生事須長鬣;汝能勤四體,自足丐餘汁。吁嗟討番軍,巨萬費楮帖;借問安所出,甿隸與蠶妾。舊田賣已空,新田取難襲;鬻身與官家,救死倘猶及!悠悠彼何人,哀哀此束溼!
公學校
道周逢群童,人言是學生;借問何學級?所學何課程?此問有良校,貴人育其英;島民賤不齒,安得抗顏行!別有號「公學」,不以中、小名;學年六或四,入者吾隸萌。所授何讀本?新編「三字經」;他科皆視此,自鄶寧足評!莫云斯學陋,履之如登瀛
;學塗盡於斯,更進安所營!貴人拳我輩,本以服使令;豈聞擾牛馬,乃待書在楹!漢氏厲學官,自取壞長城;秦皇百世雄,談笑事焚阬。
辛亥清明後一日,同荷庵及林癡仙、獻堂、幼春、陳槐庭夜宴於霧峰之萊園,女兒令嫻侍焉;以「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為韻,分得「難」字、「累」字
此日足可惜,來日更大難;但對素心人,何必懷百端!廣庭春月白,芳草清露漙;江山不改舊,天宇自高寒。茲游雖(按:「詩薈」作「信」)多感,美襟良亦殫;思逐花前發,愁借酒杯寬。主人知余意,談讌到更闌;人生幾清明,明旦成古懽!
平居(按:「詩薈」作「生」)飛動意,閱世成止水;有如挂壁弨,屢張復旋(按:「詩薈」作「屢」)弛。居夷久矣陋,遠交得數子;逃虛聞足音,安得不歡喜;但念所託邦,臲若棋累;昔痛雛不育,今憂室將毀!不見漢珠,吾土亦信美;艱難豈足道,一棄若敝屣!悠悠我之思,行邁正靡靡;俛仰對新亭,勞歌吾其已!
次韻酬林癡仙見贈
十年魂夢斷中州,一往沈冥得此游;歷劫此身成落瓠,浮天無岸有虛舟。過江人物仍王、謝,望眼山川接越甌。且莫秋風怨遲暮,夕陽正在海西頭(按:「詩薈」末二句
作「相對莫生遲暮感,夕陽猶在海西頭」)。
贈林幼春
南阮、北阮多畸士,我識仲容殊絕倫;才氣猶堪絕大漠,生涯誰遣臥漳濱(君方病肺)!嘔心詞賦歌當哭,沈恨江山久更新。我本哀時最蕭瑟,亦逢庾信一沾巾!
獻堂繼尊甫兵部公之志,築萊園以奉重闈太夫人;余游臺,館余於園之五桂樓,敬賦
周餘重見老萊衣,稍喜先疇願不違;滿眼雲山隨宴坐,百年花鳥答春暉。滄桑牢落供詩健,叢桂招邀有夢歸。我亦敝廬三畝在,可憐游子老征騑!
萊園雜詠
人物自是徐孺子,萊林不數何將軍;稍喜茲游得奇絕,萊園占盡月三分。
娟娟華月霧峰頭,汜汜風光五桂樓;傳語王孫應好住,海隅景物勝中州(五桂樓)。
久分生涯託澗薖,虀鹽送老意如何?奇情未合銷磨盡,風雨中宵一嘯歌(考槃軒)。
一灣流水接紅牆,自憩圓陰納午涼;遺老若知天寶恨,新詞休唱荔支香(荔支島。上有歌臺)。
小亭隱几到黃昏,瘦竹高花淨不喧;最是夕陽無限好,殘紅蒼莽接中原(夕佳亭)。
溪紗浣罷月華明,荇帶蒲衣各有情;我識藍田千澗水(按:「詩薈」作「我識蓬萊清淺水」,任公親題原蹟亦同),出山原似在山清(擣衣澗)。
一池春水干誰事,丈人對此能息機;高柳吹(按「詩薈」誤「出」)綿鴨穩睡,荔支作花魚正肥(小習池)。
春煙漠漠雨翛翛(按:「詩薈」作「瀟瀟」,任公親題原蹟作「蕭蕭」),劫後逢春愛寂寥;誰遣蜀魂啼不了,淚痕紅上木棉橋(木棉橋)。
澹霧籠溪月上陂,曉來春已滿南枝;君家故事吾能記,可似孤山鶴返時(萬梅崦)?
綿綿列岫煙如織,曖曖(按:「詩薈」作「暖暖」)平疇翠欲流;好是扶笻千步磴,依稀風景似揚州(千步磴)。
望月峰頭白露滋,南飛烏鵲怨無枝;不知消瘦姮(按「詩薈」誤「嫦」)娥影,入夜還能似舊時(望月峰按:「詩薈」作「還得娟娟似舊時」,任公親題原蹟亦同)?
鸞吪鳳靡送年華(按:「詩薈」作「蓬萊一水送年華」),頗識吾生信有涯;惆悵無因成小隱(按:「詩薈」作「待得桑田可留命」),賣書猶欲問東家。
桂園曲
公元1664年
明故寧靖王朱術桂,以永曆十八年奉詔入臺監鄭軍;延平王待以宗藩禮,三世不衰。克塽降
公元1911年
,王義不辱,集諸妃王氏、袁氏、荷姑、梅姑、秀姐,詔之曰:『孤不德,將全髮膚以見先帝、先王於地下;若輩可自為計』!僉泣對曰:『王死國、妾死王,義一也』。遂笄服駢縊於堂。遺民哀焉,合葬諸臺南郡治南門外之桂子山,號五妃墓;即墓立廟,享祀弗替。越二百二十八年,新會梁啟超游臺灣,以道遠未能謁也,述其事以作歌。時清明後五日也(按:「詩薈」無「郡治南門外」及「即墓之廟」九字)。
鶯老花飛桂子山,天高月冷聞珮(按:「詩薈」作「佩」)環;人尋法曲淒涼後,地接蓬萊縹緲間。憶侍王孫竄荊棘,珊瑚寶玦還顏色;萬里依劉落日黃,五湖從范煙波碧。九州南盡有桃源,華表歸(按:「詩薈」作「飛」)來一鶴尊。高帝神靈仍日月,五溪雲物自山川。陌上條桑衣鬢綠,賣珠呼婢修蘿屋(王自墾田百餘甲於萬年縣之竹滬,督諸妃躬課耕桑,歲入輒以犒軍士);歸來分耦迭添香,好伴君王夜深讀。詔言萬事共悠悠,劫後相依一散愁;天荒地老存三恪,裙布釵荊占一丘。黑風一夜吹滄海,朱顏未換雕闌改;虎臣執梃傳車忙,龍種攀髯弓劍在。金環翟茀拜堂皇,王死官家妾死王;翠瀾永閟千年井,素練紛飛六月霜。昨夜香銷燈自,蜀魂紅遍蒼梧野;吹徹參差不見人,雲旗嫋嫋靈來下(按:「詩薈」「昨夜」以下四句作「滿目衣冠籠腐鼠,如此江山在兒女;合門盡節九京香,萬古大明一坏土」)。百年南雪蝕冬青,靈物深深護碧城;遺老久忘劉氏臘,秋燐猶作鮑家聲!我來再換紅羊劫,景陽冷盡龍鸞血;雨溼清明有夢
歸,海枯碣石憑誰說!天涯盡處晚濤哀,刮骨酸風起夜臺;莫唱靈均遺褋曲,九疑帝子不歸來!
臺灣雜詩
千古傷心地,畏人成薄遊;山河老舊影,花鳥入深愁。入境今何世,吾生淹此留!無家更安往,隨意弄扁舟。
九點齊煙外,蒼茫別有天;下田猶再熟,甘果不論錢。處處泉通脈,村村花欲然。歲時不改舊,信是漢山川。
故老猶能說,神功締造深;廢興三國志,戰伐百年心。幾鑿張騫孔,仍來陸賈金。早知成覆水,休誦「白頭吟」!
(臺灣先後為荷蘭、西班牙、法蘭西三國所陷,我族卒光復之。日本人足跡,前固未一履臺土也。使鄭氏能保其世,臺灣或不知有今日乎(按:「詩薈」無「日本人足跡,前固未一履臺地也」句)!)
桓桓劉壯肅,六載駐戎軒;千里通馳道,三關鞏舊屯。即今非我有,持此欲誰論!多事當時月,還臨景福門。
劉壯肅治臺六年,規模宏遠,經畫周備。後此日本治績,率襲其舊而光大之耳。雞籠至新竹間鐵路二百二十餘里,即壯肅舊物。其他新闢容輈之道,尚數百里。雞籠、滬尾、澎湖諸臺,
皆壯肅手建。臺北省城,亦壯肅所營;今毀矣,猶留四門以為飾。景福門,即其一也;余頻過其下。
幽尋殊未已,言訪北投泉;大壑陰陰轉,清流曲曲傳(按:「詩薈」此兩句作「曲路陰迴壑,清流碧噴煙」)。玉(按:「詩薈」誤「上」)膏溫弱荇,溪色澹霏煙。苦憶華清夢,無憀閉閤眠(按:「詩薈」此兩句作「苦憶湯山淥,明陵在眼前」)。
(北投山,距臺北府治二十里;有溫泉,景殊幽邃。沿溪數里,噴煙若霏霧。溫流中,水藻、遊魚生焉(按:「詩薈」無「溫流中,水藻、遊魚生焉」句)。)
蕩蕩臺中府,當年第一州;桑麻隨地有,城郭入天浮。江晚魚龍寂,霜飛草木秋。斜陽殘堞在,莫上大墩頭!
(劉壯肅本擬建臺中為省治,築城工未蕆而去任。今城亦毀,移城門一角於大墩頭公園。)
曉破千峰霧,迢迢爆竹聲;重為萬里客,又過一清明。舍館傳新火,兒童報晚晴(按:「詩薈」作「家山界晚晴」)。故山路幾許(按:此句「詩薈」作「墳墓路幾許」),南望涕縱橫!
(清明日,客務峰莊之萊園。)
臺南南郭路,勝跡鄭王祠;肅肅海天晚,沈沈故國悲;簷花馴鳥雀,壁影護龍螭。落日懷名世,回風欲滿旗!
(鄭延平王祠,在臺南府南門外(按:「詩薈」「外」作「內」);日人改稱「開山神社」。)
三百年前事,重重入眼明;天開一柱觀,月照受降城。胡虜到今日,兒童識大名。孰非軒、頊裔,哀此乞廛氓!
(赤崁城,俗稱王城,在安平之海隅;荷蘭人所築也。據舊志:方、廣二百七十六丈,高三丈有奇。鄭延平克荷蘭,受降於此;今圮矣。受降時儀式,日本人猶傳以圖畫;吾曾見之(按「詩薈」無據舊志方、廣、高語)!)
五妃從死地,竹淚滿南州;銅輦成千古,冬青共一丘(按:此句「詩薈」作「天香聚一丘」)。珮環青冢月,蘭芷渚宮秋。愁絕思公子,靈旗肯少留(按:後四句「詩薈」作「遺民占廟食,秀骨補天愁。遠望煤山樹,棠花不盡秋」)!
公元1664年
(明隆武時,以寧靖王朱術桂督鄭成功軍。永曆十八年,王遂入居臺,鄭氏事以王禮。克塽降,王佩印綬殉國,五妃王氏、袁氏、荷姑、梅姑、秀姊從死。臺人既葬王於竹滬之元妃舊園,復在臺南府南門外之桂子山合葬五妃,即地建廟焉(按:「詩薈」後段稍有出入)。)
鹿耳山形壯,鯤身海氣麤;重關常北向,眾水總南趨。事去勞精衛,年深失湛盧(按:「詩薈」誤「廬」)。東風最無賴,綠到海桑無?
(七鯤身及鹿耳門,皆臺灣八景之一,觀濤稱奇極。鄭延平進取時,荷蘭人沈舟塞鹿耳;一夜水驟漲,鄭軍飛渡,荷人詫為從天而下也。)
曾聞民主國,奄忽落人間;即事真如戲,呼天亦苦艱。薜蘿哀楚鬼,禾黍泣殷頑!暗記留蠶紙,愁來一洗顏。
(故老有以臺灣為民主國之鈔幣及郵政局券相贈者。)
西北濤頭起,故人曾獨來;徙薪謀議苦,橫海壯心摧。碧血隨(按:「詩薈」作「垂」)青史,名山託古哀。欲尋舊綦跡,溽雨長莓苔(按:「詩薈」此兩句作「履綦尋後死,溽雨泣莓苔」)。
公元1894年
(死友譚壯飛於甲午前後曾兩渡臺,欲有所建樹;不得志而歸。其所著「仁學」,初題曰「臺灣人所著書」(按:「詩薈」「書」作「者」)。)
聞道平蠻使,追逋竟未休;網張隘勇線,器漆社番頭。弱肉宜強食,誰憐祇自尤(按:「詩薈」作「由」)!物情如可翫,不獨惜蒙鳩。
(日人頃方銳意犁掃生番,廣張所謂「隘勇線」者,蹙之於叢菁中;戰略與名稱,皆襲劉壯肅之舊也。今殆廓清無孑遺矣。吾遊博物館,見藥漬生番頭纍纍然。)
暫掩新亭淚,相傾北海尊;春歸萬梅嶺,地闢一萊園。魚鳥忘賓主,杉松長子孫;不逢催課吏,或恐是桃源!
(萊園在霧峰之麓萬梅崦下,逸民林獻堂所築,以頤養重闈者;極山水林木之勝。余茲行,獻堂實先後之;連輿接席,備極摯渥,館余於萊園者旬日,為遍題池館而去。獻堂為剛愍公從子,與諸昆並好學能文,使人生「故家喬木」之感也。)
零落中州集,蒼茫野史亭;看花成壙埌(按:「詩薈」誤「土曳」),耽酒得沈冥。一夢風吹海,無言月過庭。只愁絃絕處,俛仰失湘靈!
(滄桑後,遺老侘傺無所適,相率以詩自晦。所至有詩社,萊園吟社之外,汐社、櫟社、竹社、南社等,其最著也(按:「詩薈」無「汐社」,又「竹社」作「瀛社」)。)
慘綠相思樹,殷紅躑躅花;能消幾風雨,取次送年華。北首天將壓,南來日又斜;金仙行處斷(按:「詩薈」「金仙」作「銅仙」),鉛淚滿天涯!
猩猩木
處處猩猩花欲然,爛(按:「詩薈」作「煙」)霞烘出豔陽天;人間能得幾紅淚,留取家山染杜鵑?
相思樹
終日思君君不知,長門買賦更無期(按:「詩薈」作「一邊心事豈相思」);山山綠遍相思樹,正是江南草長時(按:「詩薈」作「長願君心化樹枝」)。
臺灣竹枝詞
(晚涼步墟落,輒聞男女相從而歌;譯其辭意,惻惻然若不勝「谷風」、「小弁」之怨者。乃掇拾成什,為遺黎寫哀云爾。)
郎家住(按:「詩薈」誤「在」,下句亦同)在三重浦(按:「詩薈」作「埔」),妾家住在白石湖;路頭相望無幾步,郎試回頭見妾無(首二句,直用原文)?
韭菜花開心一枝,花正黃時葉正肥;願郎摘花連葉摘,到死心頭不肯離(首句,直用原文)!
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按:「詩薈」此句作「情葉情根深似伊」);樹頭結(按:「詩薈」「結」作「能」)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時(全島所至植相思樹。按:末句「詩薈」作「問子相思知不知」)?
手握(按:「詩薈」「握」作「跨」)柴刀入柴山,柴心未斷做柴攀;郎自薄情出手易,柴枝離樹何時還(首二句,直用原文)!
公元1911年
郎搥大鼓妾打鑼,稽首天西媽祖婆;今生夠受相思苦,乞取他生無折磨(臺人最迷信所謂「天上聖母」者,亦稱為媽祖婆,謂其神來自福建;每歲三月,迎賽若狂。按:「詩薈」末句詩作「還乞相思來世多」)!
綠陰陰處打檳榔,蘸得蒟醬待(按:「詩薈」作「持」)勸郎;願郎到口莫嫌澀,個中甘苦郎細嘗!
芋(按:「詩薈」誤「芊」)芒花開直勝筆,梧桐揃尾西照日;郎如霧裏向陽花,妾似風前出頭葉(首二句,直用原文)。
教郎早來郎恰晚,教郎大步郎寬寬;滿擬待郎十年好,五年未滿愁心肝(全首皆用原文,點竄數字)!
蕉葉長大難遮陽,蔗花雖好不禁霜;蕉肥蔗老有人食,欲寄郎行愁路長(首句,用原文)!
郎行贈妾猩猩木,妾贈郎行蝴蝶蘭;猩紅血淚有時盡,蝶翅低垂那得乾!
(附)詞十二首
八聲甘州(鄭延平王祠堂,用夢窗游靈巖韻)
甚九州盡處起悲風,漢軍落前星;賸百年花鳥,種愁荒砌,口虒血空城!夜半靈來靈去,海氣挾蛟腥;似訴興亡恨,鈴語聲聲。 今日紅羊又換,算學仙遼鶴,有夢都醒;對斜陽無語,彈淚滿冬青!漸東流夜潮去急,蕩舊時明月下寒汀。憑誰問:閟重重恨,樹靡東平?
暗 香(延平王祠古梅,相傳王時物也)
東風正惡,算幾回,吹老南枝殘萼。水淺月黃,長是先春自開落!二百年前舊夢,早冷卻棲香羅幙;但賸得片片倩魂,和雪渡溪彴。 依約,共瘦削,便撩亂鄉愁,驛使難託。鸞牋罷寫,閑殺何郎舊池閣。休摘苔枝碎玉,怕中有歸來遼鶴,萬一向寒夜裏,伴人寂寞!
高陽臺(題臺灣逸民某畫蘭)
紫甲顰煙,素心泫露,等閑消得黃昏。幽谷年年,孤芳誰共溫存?多情應解思公子,渺予懷,可奈無言!最淒涼,月冷空庭,香返騷魂! 秋人別有秋懷抱,將靈均遺佩,寫人冰紈。雨葉風枝,古今無恨荒寒!憑君莫問移根地,怕著來總是愁痕!更銷凝,象管拋餘,淚滿湘沅。
西 河(基隆懷古,用美成韻)
沈恨地,百年戰伐能記;層層劫燼閟重淵,潛虯不起?但看東海長紅桑,蓬萊極目無際。 耿長劍,誰更倚!虞泉墜日難繫。鼓聲斷處月沈沈,浪淘故壘;返魂槎客若重來,酬君清淚鉛水。 夕陽一霎見蜃市,又罡風,吹墮千里。欲問人間何世?看寒流湧出,漢家明月,消瘦姮娥山河裏。
念奴嬌(基隆留別,用玉田韻)
司勳傷別,況天涯春盡,番番風雨!行也安歸留不得,渡斷似聞鈴語。西北雲深,東南地坼,萬恨憑誰補?扁舟去後,殘蟾應戀江樹。 為問枝上啼紅,千山鵑老,顏色能如故。草草東流村壁字,平地幾回今古!碧漲量愁,玉璫緘淚,影事君看取。落潮今夜,酒醒夢墜何處?
蝶戀花(感春,游臺灣作)
倚遍黃昏人瘦削,愁對陰陰,舊日閑池閣。記得燕來(按「書牘」作「燕子不來」)
風動幕,是誰偷覷秋千索? 一雨做成新夢惡,夢裏羅衾,恰似郎情薄。早識護鈴成漫約,餘英悔不春前落!
別路屏山天樣遠,苦怨斑驩,不放人留戀。波底題紅流(按:「書牘」作「餘」)片片,憑君量取愁深淺! 恨雨顰煙朝暮捲,便到春回,憔悴羞重見!何況夢中時鳥變,東風已共游絲倦。
江上琵琶聲最苦,不分娉婷,錯嫁浮梁賈。昨夜夢雲迷遠浦,推篷又是愁風雨!休問飛紅誰是主?纔墮天涯,半晌成今古。一角池萍風約住,前身誰信枝頭絮!
歲月堂堂人草草,數盡花風,冰盡(按:「書牘」作「冷透」)春懷抱。鎮日西園鶯不到,斷紅零粉誰知道! 多事庭蕪青未了,和月和煙,牽惹閑煩惱!誰遣南雲音信杳,一年又見吳蠶老。
依約年時攜手處,謝卻梨花,添卻廉纖雨。雨底蜀魂啼不住,無聊祇勸人歸去!地漫天花作絮,饒得歸來,狼藉春誰主!誓待(按:「書牘」作「解惜」)相思能幾度?輕身願化相思樹。
莫怨江潭搖落久,似說年時(按:「書牘」作「來」),此恨人人有。欲駐朱顏宜倩酒,鏡中爭與花俱瘦。 雨橫風狂今夕又,前夜啼痕,還耐思量否?愁絕流紅潮斷後,情懷無計同禁受!
浣溪沙(臺灣歸舟晚望)
老地荒天閟古哀,海門落日浪崔嵬,憑舷切莫首重回! 費淚山河和夢遠,彫年風雨挾愁來,不成拋卻又徘徊!
梁令嫻
(令嫻,啟超女。清宣統三年,隨父遊臺灣。)
侍大人游臺灣,集霧峰莊林氏萊園,分韻得「舉」字
生小寄他邦,故國勞延佇。遠游得尊親,肯辭山河阻!矧乃賢主人,延客啟別墅;中廚辦豐膳,斗酒呼童煮。自愧非徐孺,乃逢陳仲舉!暮春花正繁,濃陰釀初暑;鵝鴨不相喧,鶯燕自為侶。有時作勞歌,主客益激楚;信美吾山川,奈何傷離黍!回首望故鄉,相去復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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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地名